厚禮雪特的部落格

二十一, 高裝檢 (下)

距離高裝檢的時間越來越近，所有的裝備負責人幾乎每天都得跟老大開會報告進度，我這裡的化學裝備數量都很完整，不過經理士的東西有些短缺，有些多了一大堆；糧秣士少了幾袋麵粉還有幾加侖的油。這種事兒年代久遠，師父交接給徒弟的一代一代傳承下去，老早就搞不清楚這數量發生短缺的來龍去脈。老大看著人員不足的窘境讓裝備進入狀況的進度落後於原先的計畫，當下決定每天鎖定一種裝備，頃全連之力戮力完成。

接下來大家就依照老大所說的進度開始幫其他裝備負責人保養裝備。盛民學長負責工兵裝備，他的東西勞力不勞心，就那一堆土方工具，拿著砂紙將鏽斑磨掉，然後再噴上漆就行了。盛民學長，么六三洞梯，建制八一砲排，桃園觀音客家人，跟永琳學長好得不得了，每天在連部組寢室就聽到他們可以說一個晚上的話，不時聽他們說著說著拌起嘴來，接下來就是各級閩、客髒話漫天飛舞。盛民學長當初到兵器連的時候，跟所有菜鳥一樣，都要自我介紹，被問到家裡作什麼的時候支吾了半天才從嘴裡迸出：「作棺材的」幾個字。他家還真的是開棺材店的，而且是祖上傳下來的事業，現在傳到他們兩兄弟。這其實是個很正常的行業，上至總統院長、下至貓三狗四，誰焉不死啊？最後還不是裝進棺材裡？不過有一次我實在頂不住好奇心的驅使，問他有關家裡的事情。

「好玩？掉！(客家髒話)，給你拿著斧頭往一塊大木頭劈，劈成圓弧型的棺材蓋，你就知道好不好玩了。」他很瘦，那張臉還滿好看的。

「那你退伍之後還會繼續在家裡面幫忙嗎？」

「唉，我其實不喜歡做那行，不是因為職業屬性，而是根本沒興趣。況且棺材生意沒那麼簡單做，還要跟警察還有消防隊打交道，有意外事故發生時才會接到第一手的通知，通常接到電話時都是半夜，只要半夜被我哥搖醒，我就知道接下來要幹嘛了。」

「幹嘛？」這倒是我第一次接觸到有關葬儀業的事情，聽得是趣意盎然。

「還能幹嗎？收屍啊。」這『收屍』兩個字從他嘴裡說來好像稀鬆平常似的。

「這不是葬儀社的工作嗎？」

「你奈架憨？當然要包全套的才賺得多。」他塞了顆包葉子的檳榔進嘴裡，使勁的嚼著。「剛開始看見死人的時候還會怕，看多了就習慣了，不過我最怕那種半夜起來收屍的屍體。」

「很恐怖嗎？」

「半夜收的屍體很多都是車禍死掉的，只要是出車禍死的樣子都不會好看到哪裡去。唉…」他輕輕嘆了口氣。「其實我退伍之後想去開貨車，全省跑，自由自在。」

他對家裡的事業沒有成見，不過實在是沒興趣。盛民學長的裝備比較簡單，大家只花一天半的時間就搞定了，噴完漆之後的裝備看起來狀況還挺好的，他把噴好漆的裝備小心翼翼的像金子一樣包起來，深怕撞出痕跡來。

金正學長的經理裝備比較麻煩，多了一堆東西出來，包括鋼盔、水壺、蚊帳、棉被等等。多出來的東西不能被查到，所以得放到營區之外，他跟洗衣服的阿婆商量好，多出來的東西借放幾週。我們幾個業務士則幫他扛到阿婆幫我們騰出空間來的房間裡堆好，事後他偷偷把我、永琳學長以及盛民學長叫到一旁。

「喂，你們穿幾號的鞋子? 」

「我在你屁股上踢一下你就知道了。」永琳學長用客家話回答。

「幹，我說真的，你們穿幾號鞋啦？」他邊說邊把角落的一堆雜物搬走，赫然出現一堆嶄新的皮鞋。

「唉~喔~~~~你還真厲害，藏了這麼多鞋子起來。」盛民學長跟我忍不住讚嘆起來。

大家眼睛同時亮了起來，紛紛找自己的型號，我穿二號鞋，不太難找，一下子就挑到一雙。大家找到後先藏在阿婆那兒，找天出去洽公回來的途中再帶回連上。忙乎了兩三天，在所有的鋼盔都噴上一層墨綠色的平光漆之後，終於算把經理裝備給搞定，接著目標指向兵工裝備。新撥發下來的K2步槍免檢，算是老天保佑，剩下火砲類的大傢伙比較棘手點，很多陳年火砲都已經不能使用了。

我剛到連上的時候曾經看過一種縮小版的么洞六砲，正式名稱叫做『七五無座力砲』，不知道到底是要幹嘛用的，反正這種東西由於重量輕、可快速變換陣地。連上大概有五六門這種砲，不過這種砲不知道多久沒用過了，連永琳學長自己都搞不太懂這種東西。另外一種大口徑帶輪子的砲叫做『五七戰防砲』，連上有兩門，一門在自己連部，另一門在外據點，聽說還可以打，不過也是很久沒用了，砲管的狀況倒是挺好的，每天都通一次。最慘不忍睹的是一種叫做『三五火箭筒』的東西，這玩意兒主體應該是鋁合金製成，使用時兩節筒身接在一起，握把有個電子式的扳機，扣下去之後可以發射火箭打擊裝甲車輛，屬於單兵用的反裝甲武器。這種兵器連的老兵與步兵連的『六六火箭彈』不同，六六火箭彈基本上來說屬於拋棄式的武器，用完即丟(不過很多同學告訴我，克勤克儉的國軍還是回收再利用)；三五火箭筒則是射擊完之後可拆成兩節，等待下次派上用場之時可以重新裝彈再次使用。但它們的狀況很糟糕，也稍嫌笨重了點，作戰時的靈活度遠不如六六火箭彈。就算如此，只要沒後送回去，終究是咱們兵器連的武器，裝檢一樣得檢，認命保養吧。除了這些，最重要的重點就是砲排本身的火砲。剛剛說的火砲，除了『三五火箭筒』之外，其他的都屬於『現地交接』的裝備，部隊移防的時候不必跟著部隊跑，留在駐地等著雙方軍械士交接完畢之後原地喊『殺』即可。砲排本身的火砲可是兵器連吃飯的傢伙，作戰的時候都跟著砲排出生入死，兵器連火砲『妥善率』的重要性可真是比部隊沒飯吃還更加嚴重。

依照兵器連的建制，本身的火砲有：『4.2吋迫擊炮』、『81公厘迫擊炮』、『106公厘無座力砲』。每個砲排下轄四個砲班，所以共有四門砲。 四二砲，本連下基地，今年免檢，又給永琳學長爽到了。八一砲，口徑81mm，跟大多數的迫擊砲一樣，屬於沒有膛線的『光膛砲』。連上的八一砲跟四二砲一樣，共有四門，連上兩門，外據點兩門，狀況都很好。在連上的兩門砲重新噴漆之後如果不往砲管裡頭瞧，看起來簡直跟新的一樣。所以基本上八一砲的砲體本身、瞄準具等等並沒有對永琳學長造成多大的困擾，最大的問題是砲車。我最初聽到『八一砲車』的時候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八一砲排竟然有車可以坐？結果第一次的連主檢看到『砲車』時簡直讓我瞠目結舌，這哪是砲車？根本就是手推車嘛！整個結構非常簡單，就一個鐵製的台座、兩根鐵質把手、兩個直徑大約十四、五英吋的輪子組合而成。作戰的時候，砲體大部分解之後就放在手推車上，一路推著跟著步兵連推進。連上這幾台砲車的狀況簡直令人直捏冷汗，輪子有點變形，軸承已經磨損到連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推起來就看到兩個輪子鏘哩匡啷晃呀晃的。

么洞六無座力砲，口徑106mm，。這種砲可用支架架在陣地裡用，也可架在機動車輛上使用，特點是射擊時膛壓小，砲管壁不需太厚，所以整門砲的重量並不重，如果僅用支架變換陣地的時候，只要兩三個人推著走就行了。由於么洞六砲的機動性強，也不必像迫擊砲還要挖防禦工事陣地，所以通常都是打了就跑，可隨時隨意變換陣地。連上的么洞六砲只有兩門可以用，其他兩門毛病一堆，都是紅色裝備。砲車的狀況也不是挺好，所謂砲車就是以吉普車的底盤為主，沒有頂蓬，前座不變，後座的座椅全部移除，讓整門砲可以架在後座的位置，車子的中間還有根帶著砲箍的支架用來固定炮身，射擊的時候，擋風玻璃可以往前倒下。這種車子已經很老很老了，在美國都已經換成了悍馬車，只剩下我們這種快成為已開發國家的中華民國還在『保養重於修護、修護重於購置』。以前曾有個美軍顧問團的年輕軍官在台灣看到這種骨董竟然還在這裡橫衝直撞、跋山涉水，對國軍的維修能力佩服得不得了。而這些砲車因為連上沒地方擺，所以都集中在營部的二級廠裡面，只有每個月連主檢的時候才會開回來。我第一次看到么洞六砲么幾梯的學長神氣的將砲車開回來時，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那樣子真帥，真有如陸上的『捍衛戰士』。

通信裝備由俊雄學長負責所有無線、有線的通訊器材，還有一些我早就忘了名稱的小零件。只記得好幾具的有線話機無法使用。EM-7無線電對講機比較新，所以大多能用，這種無線電雖然體積小，可是電池續航力不佳。另一種『拐拐無線電』體積比EM-7大多了，使用時主機揹在背上，用話筒與對方通話。這種裝備也有點年紀了，所以妥善率也不高。大家很快的將通信裝備整理到一個階段，剩下的得他自個兒修，我們幫不上忙。接著全連就把所有的精力處理化學裝備以及糧秣庫房。

我把所有分配給我的公差都請去處理防毒面具，我身邊只留一個人跟著我處理噴火器以及空壓機。噴火器的外觀已經有點掉漆了，所以得重新噴漆。噴火器由於除了鋼瓶之外整體結構都是鋁合金材料，所以除鏽這道手續就免了，只要把掉漆的地方用細砂紙稍加磨平，然後再噴上新漆即可。磨了一個早上之後，下午就可以開始給它們穿上本年度最新的春裝，結果老大從營部開會回來之後把我叫去。

「雪特，總部今年把噴火器列為重點項目，所有的噴火器採師集中方式統一檢查，師長指示下星期么兩拐師所有兵器連的噴火器集中在『小徑』，你跟著噴火器過去，連上的裝備我會指派代理人。」

聽完之後腦中旋即爆出轟然巨響。師集中？那不是等於必檢嗎？我當初還懷著僥倖的心理，想說這裡單位多又分散，搞不好總部派來的人不會來連上，說不定可以逃過一劫呢。結果這下可慘，師集中，鐵定檢得到。既然下星期要搬動噴火器，那下午就不必噴漆了，免得運送的時候碰傷。我把所有化學裝備的品名、數量、狀況交代清楚之後，把師集中要檢查的裝備全部集中在一起，然後回寢室開始做勞作。這勞作就是拿張硬紙板，用美工刀刻出空心的『8BWPN』字樣，等噴火器噴上新漆之後再用這東西噴上白色的字樣。我的手不適合幹這活兒，笨手笨腳不說，以前還沒經驗，第一次刻『8』這個字的時候，刻完才發現沒留下與紙張連接的空白處，整個『8』就這樣被刻下來掉在桌面上。我搖著頭拿起硬紙板看著剛刻出來的孔，要是上頭再刻個小缺口就成了西洋梨了。哭笑不得之餘重新來過，搞了將近兩個鐘頭才完成，我這雙手還真不是幹這活兒的料。

接下來所有的人力就分為兩個團，第一團負責粉刷營舍；第二團負責整理糧秣庫房。整理糧秣庫房的時候要把所有的東西重新堆陳，麵粉跟大米都是幾十公斤重的包裝，要老兵搬這些可會讓他們反彈，所以他們粉刷，我就被分在這第二團幫忙。這糧秣庫房一打開的時候就聞到一陣奇怪的味道，等看到地上的老鼠屎我才明白這味道從何而來。大家先把庫房裡面所有的東西全部清出來，這些糧秣因為怕受潮，所以都放在棧板上，大家合力把麵粉、白米一袋一袋的往外搬，不時可以聽到棧板底下有聲音傳出。

「等等搬完之後，看看這裡他媽B有多少老鼠？」老大說。

搬完之後一些人猴急的趴在地上往棧板裡頭看，不過庫房裡面光線很暗，只看到裡面黑漆漆的，啥都沒有。博文學長回寢室拿手電筒過來，趴在地上拿著燈往裡頭照去。就看他忽然手電筒一扔，急忙站起來往外衝。

「哇，幹！有老鼠。」他身上好像起了不少雞皮疙瘩，兩手交叉猛往胳臂上搓。

大家都笑他沒膽，老鼠怕個屁啊？我跟著趴下去，將地上的手電筒抓回來，往漆黑深邃暗處照進去………媽呀！這下換我扔下手電筒整個人跳起來！博文話只說了一半，不是老鼠，是『很多很多老鼠』！如果只有幾隻也就罷了，我看裡面的老鼠可能有足足一個加強排的兵力，他們的眼睛把燈光給反射回來，就看到幾十個發亮的小光點靜靜的不動對著你瞧，也難怪博文會嚇一大跳。我並不怕老鼠，可是卻沒在這種氛圍之下看過這麼多老鼠聚在一起。看他們全部縮在一塊兒像擺七星劍陣似的，前無去路，後有追兵，形勢十分緊張。

「老大…是…很多老鼠…」我驚魂甫定的說道。

「好，大家準備傢伙。」

老大一下令之後，大家分頭找傢伙去。掃帚、臉盆、木槍、樹枝、鐵鎚全部都出籠了，準備好武器之後由老大下達作戰命令：「自由搏擊，用盡一切方法，用手上的傢伙將敵軍殲滅，一個活口都不准留，解散之後開始動作。解散! 」老大說完之後退出庫房關上門，在炮火範圍之外準備驗收戰果。

大家收到前進指揮所的攻擊發起命令之後，所有人開始就戰鬥位置。敵軍一個加強排的兵力固守在棧板碉堡裡面，易守難攻，我軍以長制短，第一波攻擊火力由木槍兵發起，敵軍大為驚慌但仍死守陣地顯然十分頑強，幾波的木槍攻擊之後竟無功而返，第一回合我軍灰頭土臉。幾位低階指揮官在戰地開過火力協調會之後決定加強攻擊火力，派出兩支木槍正面攻擊，另外依照孫子兵法的教戰守則，協調戰鬥工兵在碉堡上方進行破壞，打出缺口之後使敵方部隊潰散，以免讓敵軍面臨退無可退之勢而全力反撲。第二波突襲發起，碉堡後方出現空隙之後，敵軍果然軍心潰散，丟盔棄甲往後方轉進，不料與我軍主力快速打擊部隊正面遭遇，我軍持掃帚、鐵鎚、皮鞋展開猛烈襲擊與敵軍發生了激烈的近身肉搏戰，戰場霎時殺聲震天：

「幹！還跑？」

「啊～～踏乎你死！」

「喂，後面後面！乎死！」

「媽B哩！跑哪裡去？幹！還跑？」

「幹！幹！幹！ 」

我方憑藉優勢火力及戰術運用得當，將敵人打得潰不成軍，死傷無數。接著我軍開始清理戰場，不時還遭遇敵軍殘餘兵力的偷襲，但我軍訓練精良，砲火猛烈，在零星戰鬥中將殘餘的敵軍團團包圍。戰爭於此時正式結束，我軍無人傷亡，大獲全勝。敵軍遭擊斃者數十名，遭俘虜者數名。老大看著被俘虜的敵軍，無視於日內瓦公約之約束，寧可錯殺一百也不可放過一個，下令格殺毋論。

不知道是哪個老兵出的主意，叫博文學長從廚房拿出一桶煤油，然後抓著尾巴將老鼠倒提起來，泡在煤油裡面幾秒鐘，然後拿起打火機一點，老鼠頓時成了一團火球。就聽到這些俘虜身上剛著火時還會『嘰機』的叫個兩聲，兜了兩三個圈子之後就歸天了，包括我在內，眾人拍手齊聲叫好。

過兩天晚上站安官的時候忽然想起這事情，驚覺到自己在具壓倒性優勢集體意識的催眠之下，竟然會喪失了自己的本性。為了高裝檢已經很累了，發覺這個令我背脊發涼的現象之後更是令我身心俱疲，接下來幾天老是意興闌珊的…..

在即將到小徑準備師集中之前幾天，為了方便槍枝保養，全部的K2步槍二十四小時都放在中山室裡面，安官也跟著進駐到中山室就近看管。連上人員實在不夠，連內衛兵都排不出來了。某一天白天對定一整天，下哨保養裝備，晚上又貼了一班安官，強忍著越來越濃的睡意，希望快點撐過剩下的時間……等到看見眼前的大門衛兵我才發現自己撐不住睡著了，嚇得我從椅子上跳起來！

「組仔，我的下一班是誰啊？」潘潘的疲憊眼珠裡佈滿了血絲。

看看錶已經過了十五分鐘，我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對不起，我去叫人…」

邊走心裡邊罵自己，說好站哨不能再睡覺的，怎麼破戒了？望了望頭頂上爭相閃爍的繁星，好像都在笑我一樣，一股莫名的氣直衝囟門，心中抑制不住衝動，往身旁的木麻黃狠狠踢了一大腳！可惡！

第二天中午到營部洽公完準備回連上時，一輛民用的發財車快速的開進來停在升旗台前，車上的駕駛急忙下車，營部連的安官衝出來大喊：

「不是這裡，不是這裡，在四勾堡！」

駕駛聽完火速跳上車從營部後門駛向四勾堡。我心中直納悶兒：『四勾堡怎麼了？這麼趕？』這四勾堡是『反空降堡』，老共如果要讓軍隊上金門島只有兩個方法，『搶灘』或是『空降』。所以在金門島上的地勢平坦之地都會有個碉堡，周圍空地散佈滿著『反空降樁』，碉堡上面架了座『四管五零機槍』準備打擊來犯的空降部隊。四勾堡裡面除了有步兵單位的人員駐守，還有個砲兵營的前進觀測兵進駐在裡面，位置就在北北東方與兵器連遙遙相望，我回到連上還望了四勾堡一眼，兩輛吉普車已經停在堡前，看來好像真有狀況。

回到連上沒多久就聽到傳回來的消息竟然是四勾堡出了人命！

陣亡的是營部連一位么么梯的上兵，當時正在服安官衛勤，雖然中午是戰備時間，但那時金門的形勢已經不如十多年前緊張了，所以空降堡的平日戰備其實早已徒具形式。安官無聊跑到堡外踱步時，正好一個砲兵營的新兵過來送飯給進駐堡裡的觀測兵，看到堡內的機槍射口放著一挺槍口向著堡外的『T-74排用機槍』。當時金門剛換裝這種新型號淘汰了之前的『五七甲式機槍』。這新兵看著好玩，走過去把玩了一下。跟很多人一樣，摸到槍之後都會扣扣扳機玩玩，但沒想到T-74機槍不但已經上了彈鏈，槍機還已經固定在後，槍機蓋也已經蓋上。這種新型的機槍，不必送上槍機，只要上了彈鏈，扳機一扣，槍機就會自動送上接著將7.62mm口徑的子彈擊發出去。這種槍彈道低伸，子彈初速很快，殺傷力很是驚人。但最令人沒想到的是當子彈不小心被擊發出去之後，那位上兵剛好經過，子彈當場打穿掛在左腹側的彈匣之後往上轉了個彎進入體內，穿過腹腔，進入胸腔，彈頭最後從肩膀穿出身體後消失無蹤。（這是當年在連上聽到的情形，於是照記憶完全描述。後來遇見其他弟兄描述的情況是：砲兵營新兵好奇把玩槍枝，不慎讓槍機卡死，該堡的裝備保管人上前排除故障，卻在過程中不慎擊發子彈，恰巧經過的安官被子彈貫穿腹部而亡）

事發之後，堡內急電聯絡營部請求支援，但當時營部的吉普車都不在，而離我們八營最近的救護車在金城，緩不濟急，於是轉而連絡附近的民家出車救人，所以我才會看到那輛民車匆匆忙忙的進出營部。子彈垂直貫穿那上兵的上半身，傷勢十分嚴重，民車直奔數公里外太武山的『花崗石醫院』，無奈那上兵傷勢實在過重，還來不及抵達花崗石醫院就在車內因失血過多死亡。

他是營部連1611梯的上兵學長，剛好只剩11天退伍。

經過這次意外之後，全島反空降堡的T拐四機槍就算每天三次的戰備時間也不再上彈鏈，上鍊的二百五十發子彈僅放置在機槍旁待命。但是就算是這樣也挽回不了因為訓練不精良、紀律不嚴謹又在如此巧合的情況下造成一個上兵殞落。大家都說越接近退伍的人八字會越輕，或許吧？這學長真是倒楣透了，時間竟配合得如此剛好。也有人試著用另一種角度解釋說，因為老兵在軍隊中待久了，很多狀況都碰過，反而使警戒心降低，所以一旦碰到要命的巧合發生時就常常會出事情，輕則頭破血流；重則一命嗚呼。連上也有幾個么么梯的學長，聽到這個噩耗時都不敢置信，洪武學長認識他，聽到噩耗時還連連大嘆「老兵八字輕」。

隔天，我將整理好的裝備全部搬上叫來的民車，準備進駐『小徑』。這一趟的車資如果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兩百元新台幣，不屬於軍中正常的花費，抱歉，沒人幫你出，請自掏腰包，謝謝。小徑位於太武山腳下，從金門的地圖看來，就在全島最狹小的通道附近，是個重要的戰略地點，拿下小徑後往南直取山外、往北取沙美，整個平坦的金東地區也等於是囊中待探之物。我怕車行的顛簸震壞裝備，請司機大哥開慢點，車子在俗稱『中央公路』的『伯玉路』上穩當的前行。這條四線道的公路全部由混凝土鋪設而成，從金西往東筆直走是緩緩的上坡，也是全金門最寬的公路，司機大哥邊開車邊介紹說這條是金門的『高速公路』。

到了師集中陳列的地點，看到兩個化校的同學已經到了，沒多久坤宗也抵達小徑，化校第十期縱火士官班抽到金西么兩拐師的四大衰人終於又齊聚一堂，這時再見面，大家都已經掛了階，彼此熱絡的打過招呼之後把裝備拿到集中場集中。這師集中的地點是三七九旅某營區的邊陲地帶，旁邊有三四間小店，跟其他地方不同的是這裡有澡堂，提供給來防衛部洽公的阿兵哥泡個澡放鬆一下。

我們師集中的裝備除了噴火器、空壓機之外，還有噴火器的工具箱。這工具箱是個長約八十公分、寬約五十公分、高約三十公分的大木箱，兩邊各有一個粗麻繩製成的耳朵供搬運時之用，裡頭都是些拆卸保養噴火器的工具，光是大大小小的活動扳手就有四把，其中最大的一把規格是幾吋的忘記了，不過卻是我所用過尺寸最大的活動扳手。除了裝備，還有各種表格也得檢查。每個月在連主檢之後，裝備負責人都要填『兩四洞四表』(2404表)以玆紀錄，不過在軍中這種重視表面功夫的文化之下，表格只是流於形式，僅供參考。該撥補下來的東西似乎不看表格，端看祖上有沒有積德，運氣好的話，皇恩浩盪的撥下來給你，讓你可以爽個半年；運氣差的，讓你師徒一連好幾代都見不著個鬼影兒，就他媽等吧！等不到的話，反正老子退伍之後拍拍屁股就閃人，想管也管不著，沒必要為這屁事兒勞心。

我們在這裡需要待上六天，剛開始大家發現，整個金西師一十八具噴火器竟沒有一具不會漏的，漏的地方還全部雷同，都是輸油軟管的快速接頭。大家互相觀摩了一下對方的快速接頭，裡面的橡膠墊圈都因為接觸過汽油而開始硬化，而這小小的墊圈，咱們金西師缺貨，所以萬一戰爭爆發，大家就得揹著漏油的噴火器支援前線，如果不幸油漏光了，我們就拿噴火器當打狗棒K死敵軍、用發火盤燒死敵軍。上級是不是這個意思？是這個意思！

師部的長官看到這種情形大為緊張，下令我們這些裝備負責人在裝檢之前修好，總部來檢查的時候不准有漏油的狀況發生。真是奇怪了，明明修護零件有申請沒下來，噴火器處於『堪用』的黃色裝備狀態甚至是『停用』的紅色裝備，表格都這麼白紙黑字寫的，為什麼還要做這種粉飾太平的工作？心中懷疑沒用，但人家不管，命令就是命令，照著做就行了，沒叫你思考，你也沒資格思考。好吧，大家都是二十啷噹的小伙子，大多沒啥工作經驗，不知從何下手，一夥人在長官離開後乾著急。不曉得哪一營兵器連的化學士，入伍前曾經學過幾個月的水電，忽然想到什麼，接著就出門找材料，半天的光景回來之後手裡多了一捲『鐵布希魯』。

「大家等我一下，我看看用『鐵布希魯』有沒有用。」

這『鐵布希魯』，就是一般水管接合之前拿來纏在水管螺牙上防水用由白色塑料製成、無背膠的薄膠布，俗稱的『防水膠布』便是。洋名兒應該叫『THREAD SEAL TAPE』，簡稱『SEAL TAPE』，也可稱『TAPE SEAL』，到了日本當外來語直接翻譯就成了『鐵布希魯』這個怪名字。大家不曉得這玩意兒到底要怎樣搞出個名堂來，好奇的看著他怎樣做。這小子還真行，他先拉出一段約十二公分長的膠布，扯斷之後拿著膠布對折一遍，搓成細長型之後再前後兩端用手指捏起來圈成圓形，然後將這個圓圈給墊在橡膠墊圈與油瓶公快速接頭接合的地方，當成墊圈中的墊圈。另外在另一端的接頭上也纏了幾圈，再加點潤滑黃油加強密合。他動作不是非常熟捻的處理完之後，接上高壓鋼瓶，慢慢的打開氣閥………哇塞！顯靈了，不漏了！哇哈哈哈……大家好像是忽然間接到卸甲歸田的命令一樣高興，不一會兒，全體動身前去買『鐵布希魯』。

解決完這個最令人頭疼的問題之後，大家接著噴漆，讓噴火器穿上遲來的本年度最新春裝。等到大家的噴火器都噴上部隊代號之後，全金西師兵器連的化學士好整以暇的等總部的長官蒞臨檢查。在這裡也有點屬於三不管地帶，一到晚上，所有的裝備都要放到庫房裡上鎖，也不用站安官衛勤，夜夜平安夜，真好。不過這裡不像化校還可以飲酒作樂，所以沒事的時候我就拿出那本『相對論入門』繼續辛苦的慢慢啃。若想讓腦袋休息休息的話，就與同學邊侃大山邊拿出新的皮鞋猛擦猛推，一連推了好幾天，竟與我們老大光可鑑人的皮鞋幾乎不分軒輊，這皮鞋後來就成了我放假時的標準配備。有幾天接近黃昏時，同學們還邀我去澡堂泡泡澡，不過已經五月底了，加上我這人怕熱，泡沒十分鐘就憋不住想起身，況且還有這麼多阿兵哥泡過。這澡堂……抱歉，敬謝不敏。我還是自己沖沖涼水，圖個清爽即可。

總部的長官檢查完本島部隊的裝備之後，接著飛來外島。裝檢日當天，大家早上做了最後一次的檢查，準備等長官們蒞臨指導。接近中午時分，總部的長官抵達。不看兩四洞四表，不管空壓機，更沒管工具箱裡面到底有沒有工具被我們這些阿兵哥偷去賣了。長官出人意表地直接叫我們噴火器油瓶裝半滿的清水，準備直搗黃龍看重點。檢查的時候依照一到九營的順序進行，有些人可能因為膠布沒放好，鋼瓶氣閥一開，水就開始滴下來，這種況狀照規定要記『缺失』乙次。快輪到我的時候心裡頭真是緊張極了，不知道我的膠布有沒有放在正確的位置上？萬一漏水的話就糗了。而現在這當口又不能拆開來再檢查一次，氣煞人也。

該來的還是躲不過，輪到我了。拿出第一具噴火器出來，開了鋼瓶氣閥……真好，沒漏！接著趕快把水噴完表示噴火器噴射功能正常。正轉過身準備把第一具噴火器放回去時，忽然瞥見快速接頭不是沒漏，而是後來才漏的，還好當天檢查前下過雨，地上還殘有水漬，我經過的時候故意踩過漏出來的小水灘，意圖毀屍滅跡。轉身拿著第二具噴火器的時候察覺長官臉上表情並無異狀，心中直呼僥倖，成功了一半。備便第二具噴火器之後，打開鋼瓶氣閥開關之後，我順手摸了一下快速接頭……OH YEAH! 沒漏！接下來噴完水就過關了。心中狂喜正噴到一半的時候，長官忽然開口：「咦？慢著。」

我心頭用力噗通跳了一下，停下所有動作。

長官指著我的噴槍說：「噴槍漏水，得記『重大缺失』一次。」

震驚之餘我低下頭看著手中的噴槍。完了，真的在漏水！手掌緩緩伸過去接著滴下的水珠，腦中頓時一片空白，面如死灰張大了嘴，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接下來九營的噴火器檢查跟長官離去我都沒放在心上，只怔怔的看著第二具噴火器。『怎…怎麼會？這是最不會出紕漏的地方啊！』心裡一陣失聲狂喊。

這噴槍可以從中拆為兩節，接上去的時候用兩端的公母螺牙互相絞緊，免得噴火的時候漏油。這噴槍漏油可比快速接頭漏油嚴重太多倍了，噴槍漏油所帶來的最直接危險是噴槍著火，亦等同於射手當場陣亡。我明明記得在接上去之前跟大家一樣還用『鐵布希魯』纏好的啊！怎麼會漏呢？我走向那具噴火器，拿起噴槍想再檢查一遍，兩手往噴槍兩端這麼稍用力一扭……媽的！我這個大白痴！我忘了用工具絞緊，不用花多大的力量就可以將噴槍旋開！真不甘願……早知道就再檢查一遍、早知道就扭緊一點…早知道『鐵布希魯』就纏厚一點…早知道就…早知道、早知道、早知道，千金難買早知道！自己豬頭、活該、白痴、散漫、怠惰、白目！我像隻爭位失利而垂頭離去的老公獅一樣，心中頹喪到了極點，欲哭無淚。準備了好幾個月，竟然因為一時的疏失大意造成這種難堪的局面。整個金西師的噴火器僅有的一個『重大缺失』，就是拜我這個他媽的超級大豬頭的八營兵器連化學士所賜！還虧我是化校結訓的，真他媽丟臉丟到北極圈去了！真恨不得把領子上的下士階級給扯掉！

結束之後同學們圍過來安慰我，不過我已經沒心情聽了，慵懶的擺了擺手，隨口稱謝幾句準備打包回連上。回程坐在車上，無視於眼中所有的景物，心中充滿了悔恨、失意、懊惱、自責……入伍以來所遭受的最大挫折，來得如此出其不意，我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整個人失落到了極點。回到連上，在集合場把所有的裝備卸下車，看到老大走過來，我不自主的面露苦笑。他則是遠遠走過來帶著準備聽好消息的微笑說：「結束啦？結果如何？」

看著老大一臉早已隱藏不住企盼的表情，想起幾個小時前的窘境，心頭一緊，緊咬著牙，吞吞吐吐說著：「對…對不起，老大……今天噴火器…」老大的臉色因為我的回答益發難看，我只得硬著頭皮繼續說：「因為….因為…我的疏忽，得到全師唯一的…一個『叉』。」(重大缺失)

老大的臉隨即拉下來。那張性格的臉變換著多種表情。看他緊閉著嘴，牙根狠狠的來回咬了好一會兒….看老大這樣，我已經知道接下來會聽到什麼，我一點軍人的樣子也沒有了，頭漸漸低下來準備挨罵….

「辛苦了，裝備進庫房吧。」老大出乎意料平靜的說著，說完逕走回連長室。

老大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卻讓我心如刀割。

我沒臉請示值星官指派公差幫我搬裝備入庫，自己一個人默默的將裝備搬回庫房。之前說過的工具箱，大約二十來公斤重，其實也沒多少重量，但是長度配合上重量卻很難就手。好不容易將所有的裝備擺設完畢準備離開庫房，稍一轉頭卻看見剛剛噴槍上已經乾掉的漏水漬跡，心頭一酸，反手將庫房的門關上。

一個人獨自在黑暗中待了好久……………

後記：

俺的一生中做過很多爛事，事後會反省但極少後悔，搞砸了高裝檢是當兵兩年裡或者說人生至今最後悔的事之一，所有的細節記得一清二楚……二十餘年了，悔恨之情猶如當年，往事歷歷在目，往事並不如煙，千金難買早知道………民國九十二年十一月十一日，當我把剛寫好的第一篇《啟程》貼上網路之前想為這回憶錄取名字，或許是因為這段經歷在心頭造成了陰影，所以「千金難買早知道」就幾個字一直浮現在腦海，遂直接引用而不是取個啥雄壯威武的名字，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