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路,是人類遷徙、移動的最原始能力,速度最慢,不過也是最經濟的方式之一。據統計,一個作息正常的成人,每天從起床活動到上床休息的這段期間最少最少總要走上幾千步。在民國八十二年的年初,我不知道我到底走了多少路,只知道這段期間應該至少可以抵上從就學以來所走過的路吧?
每天除了走路,還是走路,似乎作戰時只能靠走路來變換陣地,我常常邊走邊納悶,看書上或是電視上的資訊都得知現代的作戰方式已經大大不同了,為什麼我們的作戰方式還停留在二次大戰呢? 實在想不明白,不過想也沒用,只能乖乖的走。章麟一直在師部支援,少了這個射手,我的噴火組就只剩下我這個名存實亡的組長。我常常在走完了一天的路之後,看著自己衣服上那塊『組長』的布條發噱,心想我這個組長還真苦命。
下基地之後,所有人員都要在衣服上繡上一塊寫著自己職務的布條,這布條分為紅藍兩個顏色,即將演習對抗的兩個單位各代表著一種顏色,藍軍代表防禦的一方;紅軍代表攻擊的另一方。我們八營前一次營測驗打勝仗,這次代表藍軍,所有人的衣服胸前都會繡上一塊藍色的布條,所以我的胸前就多了『組長』這兩個藍底白字,以便在演習的時候容易辨識。
噴火器揹久了,肩膀漸漸習慣起來,雖然有時頂著寒風,而且一小時走五公里的速度也不是太快,但走久了還會一身汗的。金西地區走久了真的會煩,什麼頂堡、西山、北山、古寧頭、水頭、東沙、后湖等等,都是已經走到不想再走的路線,偶爾出現個從沒走過的戰備道也只是多了點新鮮感,為了讓自己轉移這種對環境熟悉所造成的不耐,我開始學著雖然背著噴火器跟著部隊走,腦子卻在想其他事情。想什麼呢?沒有特定的議題,看到什麼就想什麼,然後再從其中延伸的議題繼續想。比如說,有一次,看到正在休耕的旱田中吃草的馬,想到漢朝因為罕見的『汗血寶馬』而揮軍西域發動的戰爭;又想到蒙古的短腿馬以及剽悍且令歐洲人聞之喪膽的蒙古勇士;再從蒙古想到傳到歐洲的中國古代發明;又想到火藥這東西傳到歐洲之後被發揚光大,人家都已經把太空人送上月球了,我們還在玩沖天炮。從這個例子看來,有時候會讓人想著想著就喪氣起來。
不過有時候,想著想著…嘿嘿…再舉一個例子吧,比如說,有一次看到某單位的砲兵營陣地。那不是一般看到的么洞五榴砲,其實我們沒看到整門砲,不過光看那個可以放下整門砲的陣地砲堡就令人吃驚,我不知道其他跟著一起行軍的人感受如何,不過我卻從巨砲想到後座力,從後座力又想到第一次返台收假的時候,那個『其中一個』同袍說得活靈活現,有關他跟那個妹仔體驗『後座力』的經驗…哈哈。苦中作樂,大概就是這樣吧?
反正就是這麼胡思亂想的,也總是可以混過一天。時間過得很快,又要過年了,當年的舊曆年我記得在一月底,兩六梯的學長剛好趕上最後一班船退伍過年,兩拐梯的就倒楣多了,他們入伍的那年在過年前進新訓中心,第二年的新年在金門度過,沒想到臨退伍了這新年還得在金門過,悶死他們了!就在兩六梯快搭船回去的時候,有一天我看到狗腿這個兩拐梯的黑軍在公用電話前臉色凝重的拿著話筒,一般我只要看到這種場面都不敢多停留,裝做沒看到就行了。沒多久之後,我在中山室附近遇到他,沒想到他竟然說出令我震驚的話:
「你剛剛有看到我在打電話,對不對?」
「呃…對啊,怎麼了?」
「幹!」狗腿的眼神霎時溢滿了不甘願、賭爛以及哀傷的混合表情,「我就知道有點奇怪,雖然已經快退伍了,我還是忍不住的問:『妳心裏有沒有話要對我說?』,她在話筒那頭沒接話,我的心已經涼了一半,我又繼續問:『妳是不是有跟別人在一起?』,她還是沒回答。我最後問:『你們上床了沒?』,她還是不說話。幹!後來我就狠狠的把電話給掛了!」
我在他面前愣了半响,都已經快退伍了,怎麼還會出這種事情?狗腿紅著眼眶沒說話,這時候說什麼都沒用,我拍了拍他的肩膀,約他當晚喝點酒解悶。這種『兵變療傷宴』我們不知道開過幾次,反正只要是彼此談得來的弟兄遇到這種變故,大家都會呼朋引伴的適時伸出援手。
過舊曆年的時候,我只剩半年多就要退伍了,想到去年的這個時候我還掛著二兵階級在大門站衛兵看星星,時間說慢其實很慢,但是說快的話,當你回想起來時也還滿快的。過年的時候大家的口袋裡面都飽飽的,加上時間多,不知道是誰起的頭,在各砲排寢室裡面出現了大小不一的賭局。最常見的,十三支,被打槍或者是有『怪物』的時候才會有輸贏,每次五十元,手中的牌越漂亮,贏的錢越多。通常這種牌局得玩個三四把才會出現金錢上的往來,如果不是其中有一二家手氣特別旺的話輸贏不會太大,而且還可以殺時間,於是各砲排的寢室都有這種賭局出現。下后垵營區大,老大不太出來走動,大家都玩得不亦樂乎的,漸漸的,有人輸多了想翻本,自己插花,加上外圍觀戰的人也插花,賭局越來越大。等到十三支的輸贏金額已經無法滿足翻本的需求時,出現了俗稱『撞鐘』的賭局。
我不知道這種玩法的正式名稱是什麼,反正就是一人發兩張牌,算好加起來的點數之後莊家與眾閒家比大小,一翻兩瞪眼,賭徒皆知此乃『武賭』。這種賭局,賭金流通快,緊張又刺激,參加人數可以無限擴充,真像現在的線上遊戲。我不是什麼賭徒、賭鬼之流,不過既然大過年的,總得下場應應景,在八一砲排玩了幾把、四二砲排插了幾次花,算算沒啥輸贏就退場繼續一旁觀戰。看著大家賭紅了眼,拼命下注,越下越大的,看了就直替他們捏把冷汗。這賭博還得看有沒有偏財運,越不信邪的就偏偏越會中箭落馬,不出兩天,一堆人把過年的薪餉都輸光光了,有些人還繼續調頭寸想翻本,結果越翻越糟,連下個月的薪水都輸個精光,一嘆。
大年初三,八營銜命擔任金西師的『警戒待命營』,全營開拔到規定的地點集合等待防衛部下狀況督導,剛開始大家還緊張兮兮的全副武裝警戒,又是緊急集合、又是六秒鐘帶上防毒面具的演練著各種狀況。接近中午時分,營長命全營原地坐下休息,我們起先還乖乖的正襟危坐,沒多久,聊天的聊天,抽菸的抽菸,躺平的躺平,活脫就像一群美國大兵聚集在一起。值星的林排副在我們坐下之後開始跟我們說著出發之前的戰果:
「沒多少,才贏四萬而已。」
聽得我瞠目結舌,要知道當時的上兵本薪加上外島加給才領個五千元左右。四萬耶!贏了多少人的辛苦錢哪?不過賭博就是這樣,願賭服輸,自己愛賭,怨不得別人。
我們那天當了一整天的『打茫待命營』,一點狀況都沒有,我過了中午之後也跟著躺平,鋼盔反面朝上之後前後顛倒當成枕頭睡起大頭覺來,好不暢快。這期間也有一些風吹草動讓大家緊張得起身警戒,不過都是自己嚇自己,狀況過後,大家還是繼續躺平補眠。過了規定的時間之後,營長命令所有人整裝回駐地,我們帶著一臉的睡意登上兩噸半卡車。當天的氣溫依然凍人,不過只要遇上西下的陽光時還是挺暖的,我跟一堆要好的弟兄一起脫盔曬著冬陽回連上……
隔天,放假,不過我之前好像已經休過假,所以在連上留守閒晃。準備吃午飯時我一時興起,想跑到伙房看看今天吃啥,不看還好,經過中山室的時候看到『小機車』在訓斥『警戒待命班』。小機車,么六四八梯,金西幹訓班八一砲訓結業。他的真名我忘了,只記得他在帶兵的時候很『機車』,所以老兵特頒他『小機車』稱號。當時我遠遠看到小機車的時候他正氣沖沖的瞪著在中山室前排成一排、穿戴整齊的『緊急待命班』,嘴中還念念有詞。我走近之後本來不想管的,不過想想自己也沒事,過去關切一下好了。(其實不是「小機車」,但因為太過粗俗,故在此用代名詞,男生都懂的,就不明寫了)
「欸,怎麼啦?氣成這樣?」
「學...學長......對不起......」他接著怒氣猶存的說:「警戒待命班在中山室睡翻了。」
我先看了他一眼,其實這種情況有可能是他督導不周,不過以他的機車個性看起來,這種情況不太可能發生。研判之下,應該還是當週值星的小機車離開中山室處理其他事務之後,這些菜鳥實在過於鬆懈到無法無天的地步。
「你們…有沒有什麼話要說?」我整班掃視過一遍之後開口道。
接下來是五秒鐘的一片沉寂………
「通通蹲下!」我臉色極難看的大吼,全體警戒待命班馬上全副武裝『啪』的一聲蹲得好好的。
「還是交給你好了。」我接著放低音量在他耳邊悄悄說:「半個鐘頭就好,別蹲太久。」看到這種爛兵,連開口罵都提不起力氣,我已經在嫌我們這幾梯根本沒戰力了,何況是看到接下來這些更爛的學弟?我拍拍小機車的肩膀後就離開了。
晚點名之後跑到業務士寢室巡一巡,正好撞見寢室內有個賭局,各砲排三五梯之後的賭鬼都到了,我看著看著被眾人拱了幾次也跟著在外圍插花。其實我沒有什麼偏財運,常常小贏幾次就會大輸個一次,算來算去總是打平,不過......小賭怡情,過年嘛!那天晚上我手氣竟還不錯,常常押對寶,只要跟著么洞六砲排的朝統下注,押十次總會贏個七次。接近午夜的時候賭局本來應該要散了,不過么洞六砲排的『萬良』直嚷著要翻本。
「欸,班仔,『贏錢走賭』金沒品喔。」萬良是么洞六砲的砲車駕駛,么六四拐梯,台南人,我一直會記得他名字的原因是大家第一次在參一那邊看到他的個人資料時差點笑翻。如果不是他,我們還不知道台南縣有個地方叫做『龜洞』,他家的地址就是『龜洞村龜洞XX號』。
其實朝統也贏沒多少錢,不過大家還是跟著起鬨說要繼續凹下去。朝統生性豁達,本來就不是想來贏錢的,他看了我一眼,瞇著眼笑說:
「雪特,你今天贏多少?」
「呃……大概一千多接近兩千吧。」
「這樣好了,我們一人出兩千作莊,輸完就算了。」
「嗯…也好,輸完就算了,洗牌、洗牌。」
我當時有點累了,只想趕快結束這個賭局上床睡覺,而我這個生性會給人帶賽的倒楣鬼肯定沒多久就會讓朝統『倒莊』。如果說朝統心裡頭真是想贏錢而作莊,可憐的他還不知道我是被上帝遺棄的業餘賭徒。只見他興沖沖的洗好牌之後對著面前四位閒家發起牌來。這種賭局輸贏很快,兩張牌點數加起來尾數是9的話最大,0的話就是最小的『鱉十』。約莫三刻鐘下來,沒想到朝統沒有被我帶賽,忘了是哪個衰人第一個被我們兩個乾洗,身上一點現金也不剩。難怪人家說賭博這種東西碰不得,我不是個好賭之人,該收手的時候總是懂得罷休,絕不戀棧──不過那是輸錢的時候。一旦看到眼前的鈔票越疊越高,我的興致全來了,本來我只在朝統身後乖乖當股東,絕不插手。不過當朝統的手氣開始走下坡之後,我也跳下場跟他『換手』一下。這種另類的『兩兩互助』可是讓我們哥兒倆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幾十副牌下來,每次開牌的結果,八成都有七點以上,絕少『鱉十』,還常常出現比9點還大的『豹子』,業務士寢室不時傳出閒家們哀鴻遍野的慘叫聲。
大伙兒不管贏錢的我跟朝統或是輸到只剩一條內褲的阿兵哥們全部殺紅了眼,大家賭注越下越大,我跟朝統面前的鈔票就越疊越高。到了凌晨四點,連之前來插花的兩班內衛兵也算進去的話,接近三萬元的現金全部成了我跟朝統的禁臠,每個阿兵哥的臉色比大便還難看。
「組仔,不行、不行,繼續來,我…我用象棋當籌碼,一個棋子當一百元。」闊嘴入伍之前在社會上也算是混過一段時間的,說話時雖然屬於爆笑型的無厘頭翹楚,不過賭起錢來可是一點也不含糊,今天竟然栽在這兩個愣頭愣腦的士官手裡,說什麼也得扳回點面子。所有的人一聽到闊嘴的建議紛紛響應:
「對啦、對啦,組仔,給人凹一下。」『狗公』這個么六四六梯的超級賭徒也給闊嘴『讚聲』。
「就這樣決定了,發牌、發牌。」
我跟朝統對看了一眼,我不知道他心裡怎麼想的,不過我們把他們的錢全部贏了過來,雖然是無心插柳的結果,現在看他們這麼難過,我想…就給他們翻翻本好了,本來就是想輸個兩千塊了事的,如果因此傷了大家和氣,這錢不贏也罷。看起來今晚是別想睡了,就撐到早點名吧。
我跟朝統繼續在像是大西洋城賭場的兵器連業務士寢室裡作莊,莊閒雙方你來我往,互有輸贏。我不知道朝統以前的賭運如何,不過老天爺有可能是大發慈悲眷顧我這個衰人,就算他們用籌碼這種虛幻的東西來當賭注,我們還是照贏不誤,每次一開牌不是八點就是九點,偶爾不時還出現個『豹子』氣死他們。面前的籌碼又開始越堆越多,我跟朝統這時候根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通殺的時候絕不留情面,該認賠的時候,眉頭也絕不會起任何一點皺紋。
到了清晨五點四十五分,只剩十五分鐘部隊就要起床了,我跟朝統大獲全勝,閒家們除了輸掉所有的現金,連籌碼也輸了一大堆。大家商量之後的結果:最後三把牌,絕不囉唆!結果我們小輸了兩把,最後一把又是莊家通殺。在內衛兵進來之前我跟朝統算了一下,現金加上籌碼,我們竟贏了五萬多元之譜!現金方面,我跟朝統當場就二一添作五給瓜分了,剩下的部份,就從閒家們的下幾個月薪餉給慢慢扣除。(後來就算了,也沒扣)這一夜沒睡,跑步的時候,真是一大酷刑,才剛起跑而已,腰部就開始發酸,一路一直撐著回連上,氣喘吁吁的,比前一晚喝掛還難受。
在剛過完年沒多久之後,輔仔竟然要調回台灣,而且調回去的原因是『後送就醫』。我們這些跟輔仔要好的人大吃一驚,潘潘說輔仔要回台灣鑑定精神狀況,如果鑑定之後結果出現異常狀況就可以申請退伍。我忽然想到輔仔剛到兵器連報到的時候,在沙崗駐地問大家的那個問題。這個當初有著滿腔熱血的愛國青年,在進了這個複雜陰暗的環境之後,是否曾在數個寂靜的夜裡因為失望而無法入睡?是否因為看到太多令他無力的事件而使他在這個環境裡面意興闌珊?甚至,對這身本應代表著榮譽的戎裝,除了他還有多少人在心裡面曾浮現過一瞬間悔恨的念頭?是誰或是什麼樣的制度謀殺了多少個像輔仔這樣的優秀人才?後來,輔仔被後送回台北復興崗附近的軍方八么八醫院就醫。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他。
距離二月底的『旅帶營測驗』越來越近,行軍部隊繼續加緊練習,幾乎每天都得出門『散步』。到了第二階段末期,路途越走越遠,從下后垵出發之後就直接往尚義或是雙乳山的方向朝金東地區前進,金東地區是我們這些金西師的阿兵哥們比較少去的地方,我自己最遠也只去過山外而已,連著名的『馬山觀測站』都沒去過,一走到金東的時候精神就因為被陌生的環境吸引而覺得好多了。其中許多地名現在已經想不起來,最記得的就是『溪邊』。別瞧這地名可以讓你顧名思義,『溪邊』這地方絕對不在溪邊,它其實位居海邊,而且因為跟金門島大多數的岩岸地形不同,地質屬沙岸,所以它還有個海水浴場呢!金東三么九的弟兄可能已經見怪不怪,不過對我們么兩拐的土包子們來說可是新鮮得很,經過『溪邊』的時候大家邊走邊低聲議論,討論這個地方為什麼不叫『海邊』。
一旦路線經過金東地區的時候,行軍的時間就會拉長。早上出發,中午左右越過山外或是沙美附近,下午就在金東地區逛大街,繞著繞著,通常都是晚上黑漆漆一片的時候才回得了連上,雖然有點辛苦,不過走久了之後就習慣許多。有一回老大不知道為了什麼,當天的行軍由新任的輔仔帶隊,我們一路走到傍晚接近金城的時候,八一砲排銜命走另外一條路。照理說八一砲走的那條路線應該比我們還快回到連上,不料當我們抵達時,八一砲排連個影子都沒瞧見,等我們已經將槍都送入軍械室之後才看見林排副帶著八一砲排回來。
「排副,你們排長呢?」老大一看到八一砲排劈頭就問。
「報告老大,排仔…不見了…」
大家聽了之後大驚失色:
「不會吧?排仔不會逃兵了吧?」現場至少有十個人的想法跟我一樣。
正當大家都還在揣測各種可能的時候,大門方向忽然傳來衛兵中氣十足的聲音:
「排長好!」
不久,從黑暗中漸漸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咱們排長回來了。
「黃排,部隊都回來了,你走到哪裡去了?啊?」老大心中極不高興,不然他不會當著阿兵哥的面訓斥幹部,尤其是軍官。
「報告…報告連長…我也不知道…」黃排一臉看起來無辜的樣子,說真的,如果我是老大的話,我也真不知道應該如何繼續罵下去。
我真的不太記得四二砲排是否也要跟著我們一起行軍,如果真的有需要的話,那最起碼,該砲排中在戰爭時跟著步兵連一起行軍的『前進觀測兵』,簡稱『前觀』的人一定得跟著我們走。反正,全兵器連,我最想不出來曾經行軍的人就屬么洞六砲排了。這個砲排最好命,因為砲都架在砲車上,所有砲班人員都跟著砲車移動,你想行軍還不給走呢!在第一階段結束之後,第二階段的測驗人員因為牽扯到些許老兵退伍的關係必須重新造冊,所以一堆在兵器連棋盤上位置發生奇妙變化的老兵就開始卡位,每個人都想在么洞六砲排卡到個位置,就它是什麼職務?反正有車子坐就行啦!於是乎,一些本來建置屬於四二砲或是八一砲的老兵在第二階段幾乎全成了么洞六砲排的人。基本上,在兵器連,尤其是遇到下基地第二階段的時候,么洞六砲排為養老排,這樣說我想應該一點也不過分吧?
所以自從第二階段開始之後,許多老兵,包括盛民在內,一些跟我比較要好的人都給編到么洞六去了。不過嚴格說起來也沒差,我在行軍的大部分時間都處在自己胡思亂想的境界,只要腦子恢復點思考功能,常常就會忘記肩上的噴火器到底有多重,或許這也是腦子在權衡過輕重之後給肩膀下的指令吧?哈哈。
就在接近二月底的時候,行軍人員照例在集合之後出發,么洞六砲張排依照當天電話記錄所指示的,負責指揮營區內所有頹頃的枯木清理工作。老大交代完帶著部隊出發往金東前進,跟以前一樣,經過很多陌生的地方,每個小時我就把噴火器給卸下來,抽根菸稍事休息之後繼續走下去。當天走得很快,在夜色還沒來得及完全籠罩金門島的時分,兵器連的行軍人員帶著滿身的疲憊回到下后垵駐地。老大一回到連上卸完裝備之後就四處巡視,聽傳令說越巡臉色越發難看,接著在火砲集中場前集合所有人員,行軍人員不必入列,一旁看著就行。
「張排,我不是交代所有留守的人今天要把營區清理乾淨嗎?」
「報告連長,今天整理不完。」
「放屁!自己看看四周,你們今天有整理嗎?」
的確,老大沒說錯,我跟著所有人看了看四周,除多了一堆燃燒過的柴火灰燼,其餘的景色幾乎跟今天早上出發的時候如出一轍。不是我要說風涼話或是要落井下石,照我看來,這些老兵只是把一些比較輕的枯枝給集中在一起當成取暖的柴火,然後隨便鋸個兩段直徑比較大的木頭擺在一旁而已,說有認真在整理實在有點…說不過去吧?老大擺明了要給這些留守人員難看,叫我們不必入列而是在一旁看戲,一堆上兵在寒風中站得直挺挺的被老大飆,這種景象我還是頭一次看見,真想走人免得尷尬,但沒老大的命令又不得隨意離開,心想老大等等不知道會出什麼怪招來略施薄懲。由於張排一直沒接話,老大狠狠的咬了幾下牙根之後繼續說下去:
「他媽B我們這些人在外面走了一整天,你們可好,在家裡輕輕鬆鬆的取暖打混,一點事情也沒做,媽B哩……」老大忽然把眼珠子睜得大大的接著口中爆出吼叫聲,「操!都老了是不是?幹恁娘哩你們給我走著瞧!解散!」
我越看越是替這些人擔心,老大沒叫他們罰站或是給個期限叫他們整理完畢而是直接解散部隊,這跟老大的個性實在大相逕庭,恐怕怪招還沒出現,這場戲也還沒到謝幕的時候。當老大又一臉大便的出現在我們面前時,部隊已經在中山室等他下令開飯很久了,值星官楊排向後轉準備跟老大敬禮時老大一反常態的坐著不敬禮直接說:
「開動。」
兵器連所有人在這時候比遇到任何狀況都還要長眼,用餐時沒有一個人敢低聲交談,只希望可以快點吃完這頓鬼飯然後躲回寢室避難。我偷偷向老大瞥了幾眼,只見他面無表情慢慢的扒了幾口飯,挟了幾樣菜,慢慢嚼著………
「我操你媽B哩!」
老大一個措手不及把餐盤從他面前反掌給掃到牆壁上去,同時間嘴裡破口大罵。同一時間,不管與他坐在同一張長官桌的軍士官以及底下所有的義務役士官兵,全部停下手中以及嘴巴的動作,不只整個中山室,就連整個下后垵駐地的空氣都在這一瞬間……凝結、靜止、沉寂。
等到大家繼續動作的時候,老大氣沖沖地離開中山室已經有一會兒了,我們繼續無聲的吃著碗中的飯,楊排不知道該怎麼辦,一碗飯捧在手中老是吃不完,最後索性把碗給放下,揹著值星帶走出中山室往連長寢室快步前進。這時候的張排因為座位方向的關係用他的右側身面對全連所有弟兄,臉上的表情帶點尷尬、不安,跟所有人一樣,吃飯的速度都很慢。楊排過沒多久就回到中山室,清了清喉嚨之後對著所有人說:
「用完餐之後直接下餐廳…行軍人員優先盥洗,呃……今天晚上不舉行晚點名,部隊…準時就寢,下餐廳。」
我不知道老大接下來會搞什麼鬼,不過今天晚上我們這些苦力,尤其是我這個挑夫應該可以好好放鬆一下了。就在快九點的時候,擴音器忽然傳來一陣預備播音的雜聲。由於下后垵這個營區對於兵器連來說太大,訊息傳遞非常不便,因此這個營區有自己的廣播系統,只要有重大的消息要公佈,安官就會用這個系統將訊息傳遞出去。(後來想了想,我站安官時好像從沒試過這個系統)當時聽到這些雜音之後,我示意全寢室的人安靜,心裡暗忖:『媽的,老大不會出爾反爾說等等要晚點名吧?』
當天對定第二班安官的『書杰』清完喉嚨之後,用他一貫老牛拖車式的音調緩慢的說:
「洞四報告~~~洞四報告~~~現在宣布今晚衛勤~~~」
『原來如此,反正不是要晚點名就好,嘿嘿。』一知道不是要晚點名,我心裡頭繼續暗爽。
「安官第一班………………安官第一班…………」
書杰像是唱片跳針了一樣,只說到『安官第一班』就停了下來。我看著窗外聚精會神地聽著,嘴裡直嘟囔:「幹,書杰你是國字看不懂喔?唸個東西也唸成這樣。」
「安官第一班,張XX排長~~~」
哇塞!糗爆!張排這下可真是黑到底了,楊排這個小他一期的學弟再怎麼樣也不可能把算起來已經『破百』的張排給排進安全士官衛勤,這個令大家瞠目結舌、啼笑皆非的宣布,不消說,一定是老大搞的鬼。書杰接著繼續宣佈其他班次的安官、內衛兵以及大門衛兵,聽完之後我想老大這次是打定主意要修理一下這些老兵,因為接下來最辛苦的幾班衛勤全部都是么洞六砲排的上兵,而且照著梯次排下來,一個也沒漏掉,稍微菜一點的,反而去站內衛兵。
接近熄燈的時候我在寢室外遇到前來查鋪的楊排,我劈頭就問:
「排仔,今天的衛勤…是不是老大排的? 」
「黑啊~~大仔叫瓦把衛哨勤務簿拿乎伊看,登來瓦的手頭之後,瓦打開一看,險嗎剉一跳,大仔自己把衛勤嚨排好啊。」
唉,張排人不錯,不過實在懶散了點,其實他們只要把樹枝給拖到營區外緣的防風林裡面就好了,這個工作如果一口氣做完,接下來剩下的這半天光景足夠他們摸魚摸到爽,現在也就用不著這麼難堪了。
接近二月底,營基地的訓練已經接近尾聲,謠指部傳來極可靠的消息指出:『三月上旬演習,旅帶營測驗即將開始。』
我入伍一年多以來最好玩的一刻終於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