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宜蘭金六結
列車不知了減速幾次,終於看到月台上站著一個個著軍裝的人。
『到了。』
很顯然的,很多人都注意到了,前方那些座椅上端那些頭髮還很長的頭顱稍顯不安的擺了幾下,剩下沒擺動的、頭髮還很長的頭顱可能都睡著了或是無動於衷吧。我實在懶得去想這個,雖然我對陌生環境很快就能適應,但是卻懼怕那剛開始的無助感,我最恨我身處無法掌握的環境! 現在這種感覺就是如此! 不管是與我同車的大男生或是月台上的軍人,都與我無關,我就是我,但是也只有我。但我現在是誰? 又是什麼? 我不知道何時可以體會到答案,更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神經?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大家都開始下車了。
我提著行李,嘴裡貪婪的吸著只剩半截的萬寶路,順手摸摸口袋裡還有半包的菸:『真該帶瓶水來的。』喉嚨隱隱刺痛著。
看著車內被我踩熄的菸蒂兩秒鐘之後,我步下了有史以來開得最快的慢車。跟著前面的腳步,就杵著,也不知道在等什麼。茫然的看了一下身邊的人,有表情堅毅的、精神萎靡的、兩眼無神的。不過最多的,我想應該就像我這種一臉茫然的。月台上的軍人好像也看出些什麼,臉上的表情有點奇怪。
「…………………………」照例不知道前面說啥,反正跟著前面的腳步就對了。
一路上大家都沒說話,不過我倒是想聽聽他們心裡面在想什麼,如果我會讀心術的話。這是我從小一直幻想能擁有的一種特異功能,這樣我就能知道大人在想什麼,也就不會一直犯錯惹他們生氣又拙於為自己解釋。
轉接我們的公車往左拐了一個彎,進了一個大門沒多久之後大家開始下車。照例,跟著下車。這時才發現天空下著毛毛雨。
『嗯,真不愧是宜蘭的十月一號。』
前面的軍人帶領著我們往前走。很奇怪的,沒有一大堆著軍裝的人向我們大吼大叫,叫我們爬著進營區,這可是我當兵前頂著一頭長髮聽我那群理了光頭卻又帶著棒球帽一付:『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死黨們口沫橫飛得來的。
「可能好戲在後面吧?!」我環顧大家的表情開始天馬行空的幻想著。
前面忽然停了下來,這時我才發現隊伍被帶開了,依照成功嶺的經驗,帶開的隊伍應該是按照營單位的編排。
「請各位把身上的違禁品拿出來放到前面暫時保管,……..、…….、香菸、打火機、…….、……」
『It’s time!』我心裡想。
走出隊伍不甘願的把半包萬寶路跟打火機交出去。嚇! 這時發現一大堆各式各樣的菸放在草地上,有的還已經沾到了些雨水。
『媽的,這下你們可以抽個痛快了吧?! 』我知道這些東西絕對有去無回。
接著大家到了一棟餐廳,然後脫衣服、打赤腳、檢查、做了一些奇怪的動作,現在也忘了到底檢查了些什麼,做了什麼事情。現在記得最清楚的是那間餐廳的地板不知道多久沒刷了,光著腳板踩著黏不拉搭的地板真是很不習慣。第二次帶開之後,隊伍又分成好幾隊,接著…………應該是先領草綠服(當時的陸軍軍服。穿起來之後整身綠通通的,軍中俗稱『草綠服』。) 吧? 反正現在最有印象的就是理頭髮。不知道當年是哪個老兄說的:「要完成教育大業,必須從『頭』開始。」這是國二的國文老師說過的故事,所以雖然我在專二的下學期躬逢其盛的迎接髮禁解除的奇異恩典,但是現在卻在保家衛國的神聖使命驅使下又再度落髮。
看著鏡中的自己又成了當年那個憨頭仔,不自覺的傻笑起來。
「快點! 還看?! 笑?! 牙齒白啊?!」
依照以前在成功嶺的經驗,衣領上繡著那一粗一細的飛鏢符號,代表他是班長,不過『牙齒白』這個說詞好像落伍了點,軍中罵人的話沒有繼續發明一些有創意的新說詞嗎? 還是別亂想的好,我可不能讓我在這裡第一次的白目維持太久,趕快把看起來像鬍渣的頭髮上的水珠胡亂撥了一下急忙衝出來。
『我的生活方式被硬生生的改變,而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它發生。』我心裡對著自己說道。
一長串班長的吼叫聲與剛入伍的菜鳥們急亂腳步聲此起彼落,持續了不知道多久,反正就是被罵、被罵、被罵。習慣了,反正在成功嶺已經領教過,不過我倒覺得還是當年成功嶺的班長兇得多。大家也挺識相的,罵久了,神經也開始繃得緊緊的,出錯的狀況也少了。漸漸的,被不同列車載來的同梯也開始報到,我們一邊整理剛剛領到的東西,一邊看著我們幾個小時前所出過的狀況也發生在他們身上,其實不好笑,但是看著他們手忙腳亂的樣子卻有種凌虐的快感──至少我這麼覺得。
我討厭新環境,它讓我無法掌握,可能有些生性愛冒險的人會覺得處處新鮮,但是,相信我,這種沒有自由、半監獄式的地方絕對不會有人想要去冒險或是到處闖闖。不過,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生活模式倒是不必用到許多大腦的思考功能。偶爾過過這樣的生活好像也挺好的。
好不容易混到晚飯時間,全連到齊,雖然人很多,不過中山室裡面靜悄悄的,除了因為四周都是陌生人之外,我看大概也沒有人有心情說話吧?! 而且依照規定,我們也不得說話。坐定之後看著桌上的餐盤,媽的! 每一樣菜都少的可憐:主菜是兩塊外型難以辨別的肉塊、有點酸味的青豆炒豆干角、看起來像是中午就炒起來放著的空心菜。不知道大家心裡的感覺怎樣,應該也覺得糟糕透頂吧,否則怎麼看起來都跟我一樣一付難以下嚥的樣子。正努力著想把眼前這碗鬼飯吃完的時候,有個穿軍裝的人走進來。欸,我知道,在軍隊裡面當然大家都穿軍服,我想強調的是他的頭髮:又長又捲,一看就知道是燙過的。接著再往下看他領子上的階級………………
『下士?! 哇! 這裡的士官這麼爽啊? 還可以燙頭髮?』
大家看到他進來手上的動作都慢了下來,等到他帶著奇怪的微笑開口時,我們手中的筷子都不禁停了下來。
「今天第一天啊?!」他用眼光掃過全場。
我們中間有些人微微的點了一下頭代表回答,這時他笑得更詭異了。
「真巧! 我今天退伍。我等等就走了,你們慢慢吃,啊。」
說完,他頂著那頭蓬鬆的頭髮,兩手插在褲袋裡,瀟灑的走出中山室。
我心裡開始用所有想得到的髒話狠狠罵他。
可能因為剛剛那個班長讓大家的心情變得更糟,很多人的飯都沒吃完,包括我在內。洗完澡之後全連又進了中山室,我在這裡的編號是十三號,真可惡! 我從國二開始,座號就是十八號,國三、專科六年全部都是十八號,對這個號碼我有特殊的情感,怎麼這次不是十八號? 大家在位子上坐好之後,輔仔出現了。「輔仔」,連輔導長是也,屬於政戰系統的軍官。說好聽是輔導士官兵的心理建設,其實聽說是老蔣總統丟了大陸的江山之後,痛定思痛,為了不讓敵人的間諜滲透,造成軍官陣前叛逃的慘痛經驗再度出現,在各個單位所放的眼線。營級的為「營輔導長」,旅級為「政戰處處長」、師級的叫「政戰處主任」。
說真的,我們的輔仔還滿帥的,戴了付眼鏡,非常自信的眼神加上嘴角看起來滿誠懇的微笑,十足一付大學生社團社長的模樣,不過鼻子有一點點大,這……上帝偶爾總會有故意的閃失,瑕不掩瑜、瑕不掩瑜也矣。看他領子上的政戰標誌以及兩條槓有點舊,中尉應該幹了有一段時間了。
「累不累?」他在黑板寫下自己的名字之後轉身過來的第一句話,聲音還真好聽。
看來他已經習慣台下沒有反應的一群呆子,笑了一下繼續說道:
「今天是各位第一天入伍,相信大家都很想念家人,家人也一定很掛念各位。」他用右手很優雅的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今天晚上我們要寫一封信寄回家,告訴家人我們很平安,請他們不要掛念。政戰士,發信紙、信封。」
政戰士,士官,輔仔的秘書。
聽到要寫家書,我的腦子開啟思考機制,準備草稿。不過輔仔又說我們只能用他的格式寫,所以我們全體寫了一封只有屬名不同但內容都一樣的家書。思考機制還沒暖機就旋即被關閉。政戰士將大家寫好的家書收齊之後,輔仔問大家有沒有考過預官。有些人點點頭,我則是沒反應,因為我唸書的時候愛翹課,加上在學校抽菸被逮了好幾次,五年下來操行平均成績沒達到標準,聯考的資格都沒有,哈哈。其實在那個節骨眼上輔仔問的這個問題讓人感覺有點突兀,果然,接下來他問的是有沒有興趣轉服預官。軍中軍官短缺,沒考上沒關係,新訓中心操得你半死的時候問你要不要簽下去當役期四年半的志願役軍官,心智不堅定的人往往會動搖。幸好我有早我一年當兵的死黨們先幫我打預防針,兩年我就覺得太長了,更何況要撐四年半?!
才剛進來第一天當然沒有人要轉服四年半的預官役,輔仔也不多問,只笑著說如果有任何方面需要幫忙的話,儘管去找他談。眼看著第一天就要結束。十點鐘,蚊帳掛好,躺在床上看著燈熄掉。喊過「連上長官晚安,各位弟兄晚安」的口號之後,開始進入屬於我自己的時間。好幾個小時沒抽菸了,大腦一直發出尼古丁不足的訊號,不過身體總是沒得到回音,讓我老覺得渾身不對勁。明天不知道要幹嘛,實在應該快點睡覺養足精神,不過兩年前在成功嶺的第一晚,我花了兩個小時才睡著,這次不知道要躺到幾點才睡得著? 隨著周圍不安的翻身聲響漸減入耳,臨睡前我看了一下錶:
「11:56」ICRT準備唱國歌了。
該死,我真討厭無法掌握的新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