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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最菜的菜鳥 ()

 

大年初二,輪到我放假,師父還有瑜禎學長體諒我這個菜鳥在這裡還沒啥見識,特地帶著我上太武山逛逛。瑜禎學長,家住台北樹林,么六么鉤梯大專兵,比我正好早一年入伍。在軍中,遇到這種入伍日期整整差一年的學長,稱為『大同梯』。所謂『同梯如同命』,加上我們倆個性還挺合得來的,熟捻之後幾乎無話不談。

 

除了成功嶺大專集訓的第一次放風在台中市區看到受訓學生傾巢而出之外,這麼多軍人同時休假出現在街上還真難得看到,從太武山下通往山頂的『玉章路』往上看去,一片綠油油的草綠服擠在一塊,各種階級都有,看起來像是前往耶路撒冷朝聖似的。太武山,標高二百五十多公尺,嚴格來說還不成山,不過好歹是金門最高之地,給個『山』的階級應不為過。最重要的是,太武山平時門禁森嚴,每年惟有春節假期才全面開放參觀,其他時間僅每月逢初一、十五時開放給一般百姓上去山上的『海印寺』上香,軍人可不准跟。我跟著師父和瑜禎學長走,還沒到山頂,就看瑜禎學長指著右邊的另一座山頭說:「來來來,旁邊這個『冰淇淋』是金門第二高峰,合照一下。」向著往遠處望去,看到所謂的『冰淇淋』原來是兩個大雷達,這第二高峰可得留個影,於是擺了個POSE拍下了張照片。不一會兒已接近山頂,當然,難得來金門一趟,上到太武山更難得,『毋忘在莒』這個代表性的景點一定也得排除萬難跟它合照一下,這輩子還有沒有下次都說不準呢。 

 

過沒幾天,值星官叫我去營部報到集合,準備前往防衛部參加『三民主義講習班』——這種枯燥坐著聽課的事兒,就是我這個大專菜鳥應該佔的缺。上次瑜禎學長跟師父告訴我山裡面已經早就被挖空了,金門防區整個軍事指揮中樞都藏在這塊超級大的花崗岩裡,現在進來之後才真正大開眼界。進到山裡走在足可讓兩台軍卡會車的通道上還不稀奇,最令人嘆為觀止的是當天的會場『擎天廳』。這擎天廳比當年台北市國賓戲院還大,整個空間看不見樑柱般的結構,座椅也是一排一排的往上漸高。我坐下來之後抬頭一望,圓拱型的屋頂全是許多年之前在這裡服役的軍人一斧一鑿硬生生從花崗岩敲出來的痕跡,這得花多少人力與時間啊?!看得我不禁肅然起敬當天那些枯燥的課程我根本沒心思聽,眼睛不時的往上看,看著這些歷史的痕跡,想著以前老兵在前線戰地的辛酸血淚......

 

結束之後,一行人坐公車回營區,途經太武山的某處可以看到有兩個被燻黑的大洞,帶隊的保防官說那是發電廠。防衛部裡面應有盡有、自給自足,而且整個防區的最高醫療單位,國軍四級醫院『花崗石醫院』,也在太武山裡面。我這菜鳥這一陣子來一直努力好奇的盯著太武山看,努力把腦海中的零碎片段給串成完整的景象,防衛部天高皇帝遠,我看我這兵器連的菜鳥以後也沒多少機會上山,或許這輩子就這麼兩次機會而已,多看幾眼吧。

 

金門的冬天在過了農曆年之後一點回暖的味道也嗅不出來。有一天晚飯時,值星官張排長宣布當晚『夜行軍』的參加人員,一聽全部都是菜鳥,加上『行軍』二字,想必一定不是啥好差事。負責編排夜行軍人員名冊的參三瑜禎學長說,金門以前常常會遇到對岸的水鬼摸過來割耳朵的狀況,所以每天晚上每個師都會排定一個連在駐地行軍,就像是整個金門島的內衛兵。野戰步兵師的每個部隊幾乎都會排進夜行軍值勤表,不過聽說直屬師部、配置么五五榴彈砲的『五洞八野戰砲兵營』不用夜行軍。

 

晚點名完之後,夜行軍人員著甲種服裝 (除了整身的草綠服加夾克,加上鋼盔以及紮了水壺、刺刀與彈匣的S腰帶,水壺裡面還一定得加上半壺的水,不然就等著倒大楣) 集合,點完名、帶齊所有裝備之後,部隊準時於當晚兩兩洞洞出發,老大親自帶隊,一行二十個人從連部後面的小路出發,穿過田埂接上公路之後,往古寧頭方向前進。夜行軍除了步槍兵之外,還有個四人一組的尖兵伍走在部隊前方五十公尺處,一個帶隊官旁的無線電話務兵,還有兩個各背著一箱五七步槍子彈的彈藥兵。一箱子彈雖然說重不到哪裡去,但也挺沉的。這種工作,不必考慮,當然是我這種最菜的菜鳥該做的事啦。當天晚上風不很大卻冷得令人不敢恭維,本來剛開始覺得重量還好的步槍子彈漸漸讓腳步沉重起來,這放子彈箱的木架子不好揹也就算了,一把在右肩上的五七步槍還不聽話的晃來晃去,我一下子踮腳尖把木架子往肩頭上晃一下,一下子把不聽話的五七步槍給抓回來,有時候這兩個傢伙同時不聽話,兩手左支右絀的,真恨不得有周伯通那種兩手可以互相打架的功夫。走了一小段路之後,汗水慢慢分泌出來,我開始後悔把鵝毛背心給穿在身上。這下可好,背了箱子彈在肩上,脫也不能脫,我天生怕熱,真他媽難受。

 

部隊在夜色下漸漸接近古寧頭,尖兵伍在前面停了下來,部隊隨後跟上也暫時停下腳步。隨行的排副得到老大的命令叫部隊於道路兩旁散開成戰鬥蹲姿警戒,接著看到當天的無線電話務兵書淵學長拿起『拐拐無線電』的話筒,拿出手電筒照亮手中的密碼表,與無線電的另一頭互相驗證身份。我往四周望去,部隊停駐的地點在『古寧國小』附近,根據剛剛經過的路牌指示,再往下走就可以到『北山』了。身分驗證無誤之後,部隊整休完畢重新集結,整好隊伍往反方向重新出發。走沒多久,老大對著子儀學長低聲說了幾句話之後,就看到子儀學長衝出部隊往尖兵伍跑去,沒一會兒又跑回來。接著部隊經過往『慈湖』的叉路口之後筆直往剛剛來的方向走去。學長們這時竊竊低語,互相低聲笑著告知:

 

「嘿嘿,看來老大又不爽了。」

「幹真爽,賺到了。」

 

我根本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還一路繼續與肩上那兩個不聽話的傢伙奮戰,正覺得自己若是再不想出辦法讓這個彈藥箱乖乖聽話今晚可就很難熬時,部隊忽然一個右轉往連部方向繼續挺進。安官看到一個多小時前才出發的部隊又折返,愣了一下,旋即準備開軍械室讓夜行軍部隊安置槍枝。所有人員槍枝保養完畢之後放回軍械室後到中山室集合,排副宣佈:

 

「今天夜行軍人員下去之後馬上就寢,明天補休至么兩洞洞,解散。」

 

沒想到我第一次的夜行軍就這樣結束了。回到寢室,剛下哨的瑜禎學長看到我們回來之後一臉笑意:「老大又不爽走了齁哈哈,被你們這些人賺到了。現在才十二點多而已。」

「到了古寧國小停下來,跟防衛部通過無線電之後,老大就把我們帶回來了。」永琳學長放下鋼盔點了根菸抽起來。

「要不然應該要怎麼走啊」我實在很好奇這夜行軍的正式路線。

「你們應該是到了古寧國小附近接著往『慈湖』方向走,經過慈堤往南繼續前進,經過湖下、下埔下然後在金城鎮的西門附近停下休息。休息完之後,沿著金城鎮的周圍行進,在北門附近往北經過頂埔下、東坑,過了九營兵器連之後回到西浦頭,接著從西浦頭村回到連部。」

我雖然手拿地圖一旁按圖索驥,不過這裡的環境我還是不太熟,接著問:「那如果照正常路線走的話,回到連上應該幾點鐘

「四點前能回來就算很快了,又不是急行軍。不過平均起來,大概回到家裡的時間都在五點鐘左右。你運氣好,不然走死你,彈藥箱好揹嗎同梯的。」瑜禎學長說完鏡片後的眼睛笑起來瞇成一條線。

 

運氣真是好到不行,半夜出去溜達溜達,回來馬上睡覺,還可以睡到第二天起來吃中飯,哪來這麼好福利明天老兵們知道後不氣死才怪!

 

又隔了幾天,跟著學長們去我們兵器連支援的據點出公差,一到了據點大門就看見一隻無精打采的狼狗躺在地上懶懶的斜著眼瞄我們,應該有點年紀了,不過這是編制裡的軍犬嗎?若是而他又掛士官階級的話我還得跟他敬禮呀!不過太菜了,我沒敢問學長,以前聽說軍犬看見兵沒敬禮會咬兵,我想他應該不是吧?仔細觀察,這據點不大,營舍旁緊挨著一片鐵絲網,望過去就是一片大海。鐵絲網旁有兩門蓋著砲衣的迫擊砲,砲口正對著海面。永琳學長說那是連上四門八一迫擊炮的其中兩門,另外兩門在步三連的『么拐』據點支援。迫擊砲屬於曲射武器,作戰時我們兵器連拿來支援前線步兵連用的,因為砲彈擊發出去之後的路徑成拋物線,適合第二線的部隊拿來當支援前線的火力,尤其是遇到敵方的據點非常險要或有天然屏障,直射型火砲打不到的時候,迫擊炮就更好用了。不過,現在沒仗可打,所以八一砲就拿來當驅離對岸漁船的工具,只要對岸的漁船越過中線,馬上發射砲彈打在漁船旁遠處的海面上示警。

 

狗腿學長看到我們來,高興的說著前幾天他打驅離射擊的趣事。狗腿學長,么六兩拐梯,家也住台北市,說起話來口沫橫飛加上全身都帶著動作,臉上的表情像極了金凱瑞。此人精明幹練異常,亦善察言觀色,以前剛到連上時是老大的傳令,很會討老大的歡心,嘴邊總是開玩笑掛著:「是,連長英明。」於是乎『狗腿』稱號不逕自走。他拉著學長們到鐵絲網旁,開心地說:

 

「那天看到一艘共匪的漁船過來,越來越靠近,安官回報營部之後,沒多久師部下令驅離。我掀開砲衣,用了幾個藥包,砲彈一放,『砰』的一響,落在距離漁船的五百公尺處。」他這時說話的神情還很正常。「媽的那死漁船沒停下來就算了,還繼續慢慢迂迴靠近,害我一直打一直打,越打越近,它還是不停下來。」說到這裡他的表情忽然轉了個大轉彎,五官彷彿都在笑:「後來漁船回頭了。幹它回頭去剛剛落彈的地點打撈被炸死的魚,撈魚就算了,撈完就快點他媽的滾蛋。結果撈完魚之後這艘鳥雞巴漁船又開始越過中線,我一氣之下調了點仰角,藥包量也用得剛剛好。砲彈落在船邊一百公尺處,濺出好大的水花嘿嘿,終於停下來了,我就不信他們不怕可是漁船停了好久都沒動,我還以為出事了莫非我誤傷到漁民我趕快拿出望遠鏡看清楚一點,結果......

他接著破口大罵:「恁娘哩,從望遠鏡裡面居然看到船夫光著屁股蹲在船舷上背對著我拉屎!!幹恁爸是『金門第一砲手』耶用砲彈幫他打魚,不感謝我就算了,竟敢對著恁爸大便這下真惹毛了我,恁爸不用考慮,拿出瞄準具,算好角度、藥包量,然後輕輕的把砲口再往漁船方向靠近一點點點點。砲彈飛出去的時候,我趕快拿起望遠鏡,結果......」他說到這裡把兩個手掌圈起來當成望遠鏡面對大海,真實地重建當初的場景,那樣子看起來真滑稽。

「哇哈哈哈哈哈哈~~~~~砲彈落在距離漁船不到二十公尺的地方,濺起了好大的水花,那船夫被爆炸聲還有水花嚇一大跳,光著屁股倒栽蔥摔進海裡面,哇哈哈哈~~~」狗腿學長笑到腰都挺不起來,一旁的我們也都笑得眼淚直流。

「幹你還真不怕炸死人,去年小金門有個據點就曾經把漁船炸掉,後來那個砲手還賠了好多錢。」盛民學長笑完之後說。

「恁爸管他去死哩後來船夫濕淋淋的回到船上,對著這個方向大吼大叫,恁爸看他還沒學到乖,接著又是一發砲彈打過去讓他再被濺濕一次,他才乖乖的掉頭離開。哇哈哈哈哈~~~

聽他說到這裡,我笑著往對岸的方向看過去,試著想像當時的情景,忽然發現遠處的雲散了個缺口,清楚地看到有座山頭從雲端露出臉來,我開口問永琳學長:

 

「學長,那裡是什麼地方

「大陸啊。」

 

地理課本地圖上感覺遙不可及的地名,電視上演的鐵幕,領袖們說要反攻回去的地方。

『嗨終於見面了.........』我看著遠方的大陸,心中感覺很複雜,很難很難形容.........

 

沒幾天有個學長頭包得跟錫克派教徒一樣回到連上,大家看到他之後笑著問:「白目柳你怎麼變印度阿三了」這學長么六三洞梯,在『么拐』據點支援。生性大而化之、不拘小節,脾氣好得很,不過個性實在很散漫,被大家特賜『白目』名號。

 

「幹!有夠衰昨天下午睡到一半被安官挖起來,說是漁船已經很接近了,叫我趕快起來打驅離射擊。」么拐據點由步三連駐守,八一砲只有兵器連前去支援的人才會,不像兩么據點的四二砲,駐守在那兒兵器連的每個士官兵都會用。

「我剛起床還迷迷糊糊的,穿著拖鞋趕快往外跑,辨認清方位,砲衣一掀,隨便抓了幾包藥包,可是我忘了前幾天下雨,『雙濕牌』砲衣擋不住的雨水還積在砲管底部,我聽見砲彈擊發出去的聲音沉悶悶的,抬頭一看,幹一個黑影正在眼前不遠處往下落恁爸嚇到剉屎馬上拔腿回頭放聲哭喊:『近彈~~~!』,滾回寢室的時候忘了半坑道式的門樑很低,一頭撞上去,眼前一黑,後來迷迷糊糊的感覺自己躺在車上,真正醒過來的時候就已經躺在花崗石醫院了。」

大家差點笑翻在地上,接著問:「後來砲彈落在哪裡

「出了斷崖,現在還躺在海邊礁石上,用肉眼就看得到。幹好家在沒爆,不然我準被抓去關。」他半閉著眼摸摸頭上的繃帶,還是一臉慵懶不在乎的表情。

「你再白目嘛早晚出事情」跟他同梯的盛民學長一旁斥責著。

 

我們八營的外據點都在金門的西北角,距離師部很遠,離防衛部更遠,一向是老兵待退的天堂,連上兩個三年半的志願役上士以及洞五、洞六、洞拐梯的上兵都在那裡一直待到退伍,但接下來新兵補充不及,所以後來除了么枴據點還留有一個砲手支援之外,兩么據點就還給步二連駐守。也由於一下子走了三大梯,連上的『排名』有了大幅變動。所謂排名,其實很無聊,就是用象棋中各個棋子的大小依序排列下來,最大的是『帥』,稱為『紅軍』,這個大位給最接近退伍的人專用;再來是『將』,稱之為『黑軍』,給次老的人。接著就一直往下排,等到你在連上的梯次進入棋盤內成為『黑卒』之後才算在連上有一點點份量。

 

有一天莒光日分組討論的下課時間,輔仔不忘去大門關心一下衛兵,沒多久輔仔就把大家叫到大門崗哨前,指著窗口防風的透明塑膠布上寫著連上的『梯次排名對照表』:

 

「這誰寫的啊」輔仔笑得有點詭異。

 

看到輔仔笑成這種模樣,沒人要承認,輔仔又說不是要怪罪,只是好奇是誰寫的。問了半天,還是沒人站出來,只看到一堆兩幾梯的學長們互相指來指去,想用耍寶的方式混過去。其實這也真不是啥大不了的事,只見輔仔笑笑的忽然看著我說:

 

「雪特,是不是你寫的

「報告輔仔,怎會是我,我......我連『楚河、漢界』都還排不上呢...」一聽大伙兒都笑了,看看我們這些『不願役』的阿兵哥多無聊,連這種排名的小把戲都能玩得不亦樂乎。這種把戲不知道是從何開始的

 

時間接近二月底,距離下個月『329國軍體能戰技運動大會』不遠,上頭命令我們這些海防部隊要加緊練習,營部排定好各連的訓練計畫、先行初測,兵器連下個星期測驗五千公尺跑步。老大找了天下午對值星官說:「活動活動筋骨,跑步去吧。」大家換上體育服之後就順著往古寧頭的公路一路跑去。心中一直想著出發前師父再三叮嚀:「千萬別落隊啊,你那化校的老學長體能可是驃悍得很,你別砸了噴火組的招牌。」我跑著跑著心裡有點慌,雖然值星官帶著部隊慢慢跑,不過我在中心、化校、幹訓班的時候,最遠也只跑過三千公尺,而且下部隊之後很久沒跑了,不知道等等撐不撐得過去我謹慎的調整呼吸與腳步,老大就跑在我旁邊,還不時轉頭看看我有沒有異狀,可千萬別丟師父的臉哪還好跑著跑著,覺得一點都不累,還可以偷偷瞄幾眼沿途的風光,不過這裡的景色,除了兩旁密密麻麻的木麻黃之外,沒有別的東西,往慈堤途中有個路段的右手邊可以遠遠看到海灘,視線正準備收回來的時候,忽然發現防風林裡面有一大堆突出來的土堆,有些土堆上頭還壓著一些散落的紙錢。轉念一想:『沙灘...古寧頭...無主孤墳......莫非這裡就是幾十年前古寧頭戰役的戰場?』物換星移,人事全非,這些孤魂迴盪在此數十年,可尋到了回家的路嗎心裡有些莫名的激動。

 

測驗的時間到了,出發前師父又再次叮嚀我別落隊。營部派了卡車載著我們到測驗地點:『中心教練場』,也是金西師的師集合場。站在馬路上看著師集合場沒有跑道,正納悶應該如何跑的時候,值星官整理好隊伍,下了向右轉、齊步走的口令,部隊順著公路緩緩前進。

12  ~  12  ~  12  ~  12 !

調步伐了就在這兒跑啊? 心頭直懷疑的時候,值星官忽然喊:「跑步~~

12121212 !」

 

乖乖難怪師父囑咐我別落隊,五千公尺真正跑起來還真有點速度。我這下不敢花心思胡思亂想了,專心的跟著前面學長的腳步調整呼吸跑下去。開始覺得有點喘之後,發現腳步越來越沉,眼睛往前一看:『媽呀上坡』,只好身體微向前傾、跨大步伐,繼續跟著部隊的速度。到了坡頂,呼吸已經開始亂了,旁邊一個三么梯的么洞六砲砲車駕駛學長跟當初老大跑在我旁邊的時候一樣,偶爾轉過頭來看我臉色有沒有異狀。回到平地跑了幾百公尺一小段路很快的就遇到下坡,還以為下坡會輕鬆點呢,結果部隊順著下坡之便竟加快速度,越跑肺部越難受,咬著牙,一邊跑一邊罵自己:『幹抽個屁菸現在好了知道厲害了吧再抽吧抽死你這個小王八蛋!』 下了坡之後看到路邊有個『東社』的路牌,兩旁都是高梁田,不過我已經沒心情看沿途的風景了。千金難買早知道我不要抽煙了!我現在最需要的是『氧氣』!OXYGEN!『酸素』!

 

『恁老師哩又是上坡啊

 

平地才跑沒多久竟然又看到個比剛剛還陡的上坡這次跑到坡頂之後,緊接著幾乎沒有多少平地,馬上又下坡,趁著下坡部隊又加速了一次等再度回到平地之後我的呼吸可真的全亂了,本來兩吸一吐的節奏已經無法供應肺部充足的氧氣,改成哮喘式的一吸一吐,學長應該也聽到了我那分貝數越來越高的混濁哮喘聲,猛對著我瞧,想到同學們說著他們跑步落隊的時候老兵會拿著S腰帶硬拖著落隊的人跑,拖不走就用踹的啥都可以不要,尊嚴得留著,看著前面學長的後腦勺緊緊跟著部隊的腳步,沒心思去想什麼『撞牆期』了,現在的我根本不像在跑步,像是條氣喘吁吁的老狗讓快報廢的腳硬拖著身體前進。跑著跑著發現腳步越來越沉重,越跑越費力,這時才驚覺原來又是個上坡,而且坡度還非常安樂死似的不明顯,真要命啊過了路邊寫著『珠山』的路牌似乎快進入平地,這時狂跳不已、快要縮缸的心臟開始在腦中打字幕:『現在到底跑多遠了啊還要多久啊還有沒有上坡啊結束了沒啊

 

忽然,值星官帶著部隊一個急右轉彎,進了一條黃土戰備道,大家漸漸放慢了腳步,看到營部訓練官等著我們時,我知道總算結束了,毫無預警的,心理毫無準備的結束了。我兩手扶著路邊的木麻黃,彎著腰低頭繼續大口的喘氣,好不容易呼吸平順下來之後,看到老兵們都已經坐在路邊快抽完菸了,有鍛鍊過還真是有差,沒話說。

 

訓練官記下成績之後走過來跟老大說:「學長,二十一分XX(正確時間我忘了),保留實力喔~~

 

329體能戰技是全國不願役軍人最不願意遇到的事情之一,每個師的代表出賽部隊用抽籤的方式遴選。是年,本師七營三連中籤,除了可憐的他們,全師的阿兵哥都鬆了一口氣。

 

二月底,參一學長叫我休假時去金城買掛階用的兵科符號與階級。「如果沒差錯,三月一號掛下士階,組長。」他笑著說。果然三月一號當天早點名之後,值星官拿著電話紀錄簿叫我在規定時間準時到師部集合。

 

我搭上10路公車,到了頂堡師部旁的『金西戲院』,我發現原來這裡就是剛到金門時那個有籃球架的廣場。集合的時候,還看到了坤宗,他也是那天掛階,不過沒看到其他兩位同學。我們拿出已經準備好的下士領章以及化學兵科符號給師部人事官。全體新科士官站在台上開始掛階儀式,氣質莊重威嚴的高華柱師長走到我面前時,我立正站好,身體微微向左方前傾,師長用力地把領章黏在我的領子上,象徵性的將階級掛上去。

 

典禮結束後,我跟坤宗把夾克上的二兵菜鳥臂章狠狠的撕下來,我笑著對他說:「有什麼用還不是一樣菜?」坤宗聽到之後有感而發,跟著發了一大堆牢騷,好像在六營兵器連過得並不是很好。兩人隨便聊了一下,都急著趕回去,不然會被老兵唸。『同梯如同命』,看他這樣子,我心裡也不好受,只能心中祝他好運,掛階之後一帆風順。

 

回到連上,很多狀況外的學長看到我夾克上多了下士的肩章都嚇一跳!

 

「啥你奈係士官

「幹,鳥仔,你穿誰的衣服

「唉~~打飯班又少了一個人啦。」

 

老大看到我之後,瞇著眼笑了一下:「喲升官啦」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傻笑回應。其他在二月掛階的學長如:龍淵學長、遠慶學長、秋永學長、朝統學長,看到我之後都向我道喜,不過心裡還是覺得:『還不就是個掛下士階級的菜鳥嗎』不過大家對我最感興趣的,不是階級,而是兵科。化學兵科的符號其實很多人都看過,但都不知道那代表化學兵。它是由兩個交叉的燒瓶加上一個『苯』的符號組合而成,那燒瓶的圖案看起來有點抽象,很多人第一次看到還誤以為是高爾夫球桿。很多學長看到這個奇怪的符號都向我詢問,不過有個學長是誰我忘了,見到這個符號竟然脫口而出:

 

「幹看起來好像卵巢。」

 

大家聽到都笑了出來,我仔細一想,也跟著笑了出來,因為我覺得他們的健康教育都沒學好,這哪是只有兩個卵巢這麼簡單中間那個『苯』看起來就像子宮。這個兵科符號嚴格說起來應該叫做『人類女性內生殖器總成』。不過這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學長們從此之後不叫我『鳥仔』,改叫我『卵巢』。哎,隨便啦,菜鳥會忍耐,大家隨便叫,反正過一年多之後,誰會知道『卵巢』是誰啊隨便啦,大家高興就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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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時間,兩幾梯的學長們開始打飯,我看到學長把菜舀到盤子上之後很自然的就接手給端到餐桌上,準備回去接第二盤的時候,政戰士把我拉到一旁說:

 

「泥在幹嘛泥已經是下士了,從今以後不准打飯,下次再看到泥入列,窩打斷泥狗腿。」他又學著外國人說話的怪腔怪調。說到這,忽然有人巴了一下他的頭,回頭一看,正牌的『狗腿』,政典學長站在他後面,也學著他的怪腔怪調:「他媽滴~~誰要打『狗腿』? 誰要打窩

 

他們兩個一碰面就開始耍寶,我的心思卻一直在打飯班身上,跟著他們一段時間了,現在卻變成看他們打飯,我悄悄走出中山室想避開這種尷尬。

 

 

『穿這身衣服有什麼用菜就是菜.........

 

 

 

 

菜鳥後記:

 

菜鳥時期的記憶是從軍兩年裏面保存得最完整的,尤其是黃俊雄布袋戲紅軍學長那段幾乎一點遺漏也沒有,每個動作、每個用詞、他的醉眼、我在床沿的坐姿;還有抬頭盯著擎天廳屋頂的早上、在火砲集中場旁劈柴火的下午、第一次跑五千公尺的蠢樣......只要一想起來就如前幾天才剛發生過。剛剛坐在電腦前,校正著紅軍學長那段的贅字時還是誇張地笑到流淚;眼睛直盯著右手的中指,指腹的真皮層還留著當年被花崗岩砸傷的痕跡,隔著半透明的表皮猶清晰可見;稍一轉頭可以看見左手小指靠近指甲的接縫處有個當年拿鐮刀割草卻割到自己的傷痕。雖然沒機會也不值得寫出來,不過卻因為每天看見它而讓那時的經歷經常從腦袋裡的磁軌中一再被讀取。

 

退伍之後每當大家一聊起當兵的事情總是說不完,而且因為聚會聊天的時間有限,說起這些事來總是一點系統也沒有,想到什麼就說什麼,大家鮮少對菜鳥時期發生的事說得很深入。我想,很多人應該多少有記憶非常鮮明的一部分吧?只是說不說或是有無機會說而已。這段旁人或許看來稀鬆平常之事,對我來說卻是難以磨滅的記憶,資深學長們的名字有些不復記憶,但他們的臉龐與各種表情卻一直停留在二十多年前的定格畫面中,從未改變。我想,再過個十多年屆耳順之際,想到這些點點滴滴仍會繼續鮮明如昨日:他們仍是那些平時懶散、老是插科打諢但架起火砲來卻動作迅速到位、彷彿換了人似又英勇神武的砲班學長。而我還是那個最菜的、整天戒慎恐懼地觀察學長們的動靜、學習對付各種突發而來的狀況、想盡快融入這個兵器火砲大家族的二兵。

 

有時的確昨日人事會有如黃花般逐漸凋零,但這段往事卻絕不如煙地永存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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