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東沙高地
兵器連出了基地之後一切又回歸到海防生活的輕鬆愜意。我不知道烈嶼師四拐四旅在大金門的駐地到底有多大,不過在這裡不像在沙崗時讓一大堆人跑去支援第一線外據點,所以在這個地方除了少數『有關係』的人得以外調到其他單位支援之外,大家都還是在東沙高地這個駐地窩著。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俗稱『烈嶼師』,也就是番號為么五八師的友軍有兩個營的兵力戍守大金門西南端,也就是金門與烈嶼唯一交通管道的『水頭碼頭』所在地,可能是因為這個旅多數的兵力都在大金門,所以四拐四旅的旅部也位於大金門。(多年以後才知道:更早之前還有個番號為么四六師的金中師,在金中師尚未移防回台灣時,金西師的防區完全在金門的西邊,下轄的三個旅分別在珠山、湖下、湖南。金中師回台灣之後,一部分防區由么兩拐師駐守,由於防區過大,就把珠山旅的防區調整給么五八師的四拐四旅駐守 ; 而么兩拐的三個旅駐地則改為小徑、中山以及湖南)
兵器連屬於一線單位的二線部隊,所以駐地也離海岸線有點距離,而這個駐地位在一個小山丘上,易守難攻,對於火炮的射擊來說也佔有很大的優勢。除此之外,這個營區還算大,對於兵器連來說剛剛好,不像沙崗這麼小,也不似下后垵大到令人吃驚。這個營區雖然在我腦海裡的記憶來說不像沙崗這麼清楚,不過現在還是努力的回想一下:
從山下往上走經過一條約百來公尺的戰備道之後就可以抵達兵器連的大門,這個所謂大門其實很簡單,跟沙崗駐地一般,除了一個崗哨以及一條鐵鍊擋住來車之外就沒了,相當的簡單。進了大門之後,左手邊可以看到兩幢地上式的建築物:中山室與伙房。伙房之後一大堆半坑道式的建築物屬於各裝備庫房、連長、輔導長寢室、廁所、浴室。然後順著時針的方向,可以在一個奇怪的地點看到個木門,這門通往一個深達地下約四五公尺的獨立寢室,再接下來就是八一砲排、連部組、四二砲排的寢室。除了這些之外,其實這個營區還有一大片草皮、一大片的相思樹以及更一大片木麻黃所混雜而成的防風林,嚴格說起來,這個營區跟下后垵比起來其實可說不遑多讓,只不過因為這裡的地形比下后垵複雜一點點,所以感覺起來也小了點。
裝備安頓下來之後,連部組及砲排的寢室就入境隨俗,依照之前四拐四旅原來的編排搬進去,不過維誠這個行政士官長選定了自己的寢室之後忽然跑來找我:
「欸,雪特,你要睡哪裡?」
這個問題非常簡單就可以回答:「連部組啊,不然我跟虎妞睡啊?」
「跟我來,快!」
我帶著問號跟著他到了那個地下化的坑道式寢室。說真的,這個寢室蓋得還不錯,雖然深入地下約達四、五公尺,不過在床頭邊有個直達地面的通風口,整個寢室空氣的流通性極佳,我還滿喜歡這個寢室。不過,這種獨立寢室…我這個義務役的阿兵哥…能住嗎?
「喂,開什麼玩笑?這是你們志願役的寢室,我哪能住啊?」我狐疑的問道。
「放心啦!我們兩個一起去跟老大說一定OK的。」
我那時真不知道我們兩個真的在老大面前這麼紅,我們才剛開口,老大竟然沒考慮就笑笑答應了:
「好啊,就搬進去啊,你們兩個不必問吧?」
嚇!還真簡單啊!於是乎我們兩個就像新人入洞房似 (請勿過度聯想,哈哈) 歡天喜地的搬進這個獨立寢室,雖然不是很大,不過這寢室有張辦公桌、一個衣櫃、還有個上下各兩個床位的鋁製軍床,對我們兩個來說綽綽有餘、十分舒坦了。我在軍隊裡面還是第一次有如此私隱的空間,沒有滿室如身處魚市場的腳臭味,也聽不到就寢時傳來三部合唱甚至如管絃樂團演奏交響曲的鼾聲,沒事的時候靜靜的躺在床上聽音樂,寫寫信,真他媽愜意!而我們兩個如果遇到我當晚不站安官的時候就會去買『一組』來小酌一下。所謂的『一組』,指的是一瓶威士比對上一瓶鮮奶。剛開始我覺得這玩意兒喝起來真像感冒藥水,不過喝久了之後就開始覺得口感像是草莓牛奶。本來很多弟兄在喝的時候都是加上一瓶易開罐的咖啡,不過這樣的組合喝起來實在太甜,而且睡前喝下一大堆提神的東西實在影響睡眠品質,在下基地時不知道是哪個老兵提供這個方法,於是大家都這樣喝起來,雖然威士比的酒精濃度不高,不過總是聊勝於無。
這個營區除了地勢高、視線佳之外,還有個最大的特色。東沙高地位於金門尚義機場的跑道末端,是所有降落在這個機場飛機航線的必經之地,不管是平日準備降落時飛機轉折對準跑道或是風向改變時起飛收起鼻輪的當口,都剛好經過這個營區的上空。所以當天飛機是否有飛,我們是除了機場工作人員或是當天休假人員之外最清楚的其中一群人。當年飛航金門的飛機除軍用的拐兩拐或是C-130,還有遠東以及復興兩家民航飛機加入這個航線的營運,每天就看這些各式飛機一天約六到八班固定經過營區上空。楊排的女朋友剛好就在復興航空上班,對當時復興的飛機機型可是如數家珍,而且有個熟人在航空公司上班,這放假回去的機位可是更方便就可以劃到,自從楊排到連上之後,不知有多少弟兄受他福蔭了。
這時候是三月初,距離退伍的日子越來越近。當金門走入冬末春初時,氣候上最大的特色就是容易起霧。去年這個時候的金門並沒有這麼多的霧氣,但今年才剛搬來這裡沒多久,這裡就開始飄起濃度不一的霧。以前其實我還挺喜歡有霧的天氣,朦朦朧朧的,像是在照片裡面看到的倫敦或是黃山,浪漫極了……哈!相信我,沒多久你心裡就會開始咒罵了。如果空氣中老是飄著一層若有似無的霧氣,那的確是很浪漫的,不過,金門這霧…太可怕了。某個清晨,我當天對定第一班安全士官,接近六點時走出地道之後一看:『呦,昨晚下雨來著?』踩著被雨水沁潤過的草皮,我精神飽滿的走向安官室,交接後揹著槍在安官室外踱步,空氣中彌漫著初春的朦朧大濃霧,能見度不到20公尺,我忍不住狠狠的吸了口金門的新鮮空氣…
『答!』
剛開始我真的以為是下雨了還跑進安官室窩著,不過當我看見黃土路上沒有雨水的痕跡又不禁納悶起來,好像沒下雨嘛!那為什麼安官室前還一直滴滴答答的,更把小小的一塊水泥地給慢慢沁濕了呢?我狐疑著往外走到黃土路上,望著天空……沒錯,沒下雨啊!接著又回到安官室前一抬頭,馬上就知道怎麼回事了。這霧氣太濃了!濃到霧氣附著在木麻黃的針葉上之後聚集成小水滴又滴回地面,感覺起來就像是下著雨。濃霧一直持續著,在我下哨之前,安官室前的水泥地全濕了,有些凹進去的地方還積成了小水池。這…這霧也濃得太離譜了吧?遇到這種濃霧,當天的飛機想當然爾也就無法降落,整個營區少了飛機的引擎聲,只剩下滴滴答答的霧水聲,恬靜得很…
這種天氣剛開始還很浪漫,時間一久你就知道了,浪漫個春天啦!由於霧氣太重,空氣中的水分多到全都往寢室跑,一到晚上,大家的睡袋睡起來都感覺黏黏的,極不舒服。就算你鑽進睡袋裡面,也得用體溫烘它個把鐘頭才能讓身體感覺舒服點,半坑道式的寢室還算好點,我跟維誠那個跟地鐵一樣完全地下化的寢室更是情況嚴重。有一天下午忽然出了太陽,值星官馬上集合全連,讓我們立刻把睡袋拿出來曬,大家一陣慌亂地趕緊把自己的睡袋攤在陽光下,當晚,大家的睡袋都暖呼呼的,睡起來舒服極了!那年的春天,陽光特別難得。有一回,太陽又露臉了,我跟維誠興奮的趕緊把睡袋拿出來吸收點太陽能,順便看看面對台灣海峽正西方那清澈空氣下所呈現出來的無波海景。
「欸,雪特,你快退伍了,準備幹嘛?」維誠吐了口煙之後問道。
「要聽實話嗎?」
「廢話,不然還等你唬爛啊?」
「哈哈,好啦,我說,其實…我他媽也不知道。」我沒唬爛,我還真不知道哪!
「好像…大家都不知道,連我…也不知道。」這個服志願役的領導士官,雖然離退伍還有一段時間,不過不管是義務役還是志願役的人…好像都不知道退伍之後要幹什麼。我現在回想起來,似乎只有聽過么洞六砲的駕駛『萬良』打算退伍之後投身房地產界,以他舌燦蓮花之技,每一行應該都難不倒他。不過連上有這種技藝之人還不算少,怎麼大家對未來的看法都一樣呢? 我也點了根菸之後接口說:
「你可以繼續簽下去啊,在軍隊裡面生活穩定,時間到了就退伍,可以拿一筆錢耶!」
「唉,省省吧…」
兩個對前途茫然的大男生說到這裡都開始沉默不語,自顧自的抽著悶菸、看著大海,遠方海面上除了偶爾因為海流所激起的小小白浪之外,從連上斷崖的盡頭望過去直到海天交際處,看不見任何可以吸引我們視線的東西。除了…從我們左方海面上飄過來的一陣大霧!我們一直以為天氣終於放晴,可是沒想到才維持了一個小時出頭就結束了。這陣霧來得飛快,我們睡袋剛折好而已,眼前不遠的浴室及廁所已經朦朧一片了,更別說是剛剛我們正在欣賞的海景。收拾好睡袋正走到坑道入口忽然聽見飛機的聲音在我們頭頂上響了一陣子又不見了,我跟維誠相視而笑,異口同聲地說:「搭機示範!」今天返台休假的人真倒楣;而今天收假回來的人則不僅有驚無險,還免費搭了一次飛機。
進入一月之後,連上兩幾梯的老兵一梯梯開始『破月』,還沒出基地時狗腿已經退伍了,搬到東沙高地之後,永琳、盛民這幾個當初很照顧我這個菜鳥的老兵也準備卸甲歸田。我們在剛搬來沒多久就遇到了一次『夜間防護射擊』,當年在金門常常會有這種演練,模擬在沒有月色的黑夜時,敵軍的空降部隊進犯,該區域所有的反空降堡接到命令之後開始進行防護射擊。我們兵器連這次的任務很簡單,就是用四二砲射擊照明彈模擬敵軍的位置,讓其他單位的反空降堡得以有個明確的目標射擊。這個對我來說就新鮮了,我以前看過小規模的防護射擊,不過卻沒看過整個師用五零機槍對著同一個座標猛轟,逮到這個機會當然得好好觀摩一下。
演習當天我也一樣戴著鋼盔在寢室地道出口前看熱鬧,當晚四二砲從火砲集中場拉出兩門砲進行實彈射擊,砲旁兩箱照明彈備便待命,一接到上頭的命令之後四二砲排的弟兄馬上熟練地完成射向賦予,緊接著彈藥兵將照明彈從彈藥箱拿出來給傳遞手,傳遞手再將砲彈傳給砲手,當晚的砲手我記得是即將退伍的老兵,也就是常常看我不爽的『水雞』。(雪特按:水雞是兩九梯,在三月初退伍,照理說在這個時間點應該不會是他當砲手,但我腦海卻有個非常清楚的畫面:水雞學長戴著鋼盔、接過砲彈、放入砲管......如果這個記憶沒錯,那我就把之前旅帶營測驗的時間給記錯了)水雞將砲彈放進砲管之後,砲班所有人員馬上蹲下摀住耳朵,砲彈隨著『碰』的一聲悶響快速離開帶有獨特膛線的砲管,砲口同時間冒出底火藥包燃燒時所伴隨產生的火光。不到五秒鐘,面向台灣海峽的海面上泛出一片偏橘紅色的亮光,當我正沉溺在這美麗又詭異的亮光時,眼角忽然瞥見從身旁遠處冒出來的五零機槍曳光彈,一串串的往照明彈的方向快速前進。這時候機槍彈鏈上的子彈每四發普通彈會夾著一發曳光彈,子彈離開槍管之後在空中飛行時與空氣摩擦生熱讓子彈外緣的化學藥物燃燒發亮,這樣在一般的夜間射擊時才知道子彈往哪邊跑。這時候其實我應該繼續在遠方響起的機槍聲中繼續看著這個美景,不過我卻想到了當我剛到金門第二天時,在山外幹訓班聽到的隆隆砲聲以及機槍的擊發聲音,那…那是什麼時候?天哪!超過一年了!有這麼久嗎?人就是很奇怪,一天到晚拼命等退伍,可是倏然發現退伍將近的時候,心裡卻又納悶、慌張起來。
「欸,結束了,回去喝一杯吧。」
我腦子光顧著想這個,連周遭已經陷入一片漆黑都沒發現,聽到維誠這句話我才被硬生生的拉回來。
『請貴連休假人員下士XXX、一兵XXX、XXX暨退伍人員於明日0800至營部升旗台前集合。』
三月中旬這條電話紀錄是我抄寫的,休假人員是誰我早已經忘記了,我只記得這通電話紀錄通知么六三洞梯準備第二天退伍,這個梯次,也就是盛民的梯次,他明天就退伍了。第二天一大早,跑步回來之後,看著三洞梯這個兵器連最龐大的梯次即將退伍,我只找盛民說話:
「欸,電話給我。」這個最好的朋友即將離開金門,我真的很捨不得,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的腦海浮現出在基地時,跟他蹲在樹下一起互擠粉刺的情景。
「退伍之後記得連絡一下,幹!」他削瘦的臉龐帶著微微的、隱藏得極好的扭曲笑容。
少了永琳、盛民、金正這幾個跟我要好的客家老兵,加上在東沙高地的海防生活有點無聊,我覺得在兵器連的日子越來越漫長,連化學裝備的業務都交接出去了,每天不是割草就是對定安官。在一個對定安官的下午,看著幾乎每天都會經過兵器連上空的飛機,我又開始想起家來。距離上次的大功假,又過了三四個月,心裡頭一直在盤算什麼時候送假單比較合適。本來在金門當兵的義務役阿兵哥有兩次的梯次假可以返台休假,不過在民國八十一年的十一月,金門解除『戰地政務』,正式開放觀光。也就是說,金門已經不再是『戰地』了,伴隨而來的,是開放觀光之後所帶來的龐大商機,遠東、復興兩家航空公司每天兩三班飛機所提供的載客量也漸漸的捉襟見肘,飛過來的飛機越來越大台,第三家往返台北、金門的第三家航空公司──馬公航空,聽說也即將加入這條航線的營運。多了這麼多飛機,得靠乘客的載運量來支持,而要衝高載運量最十拿九穩的方法就是我們找這些阿兵哥下手。天底下最好賺的錢,不外乎從女人及小孩這兩大族群動腦筋,其實駐守在金門的中華民國國軍消費能力也令人咋舌,只要可以放假回台灣,就算票價多個五成也不會有人皺一下眉頭。
不知道國防部甚至更高層是不是跟這些航空公司有什麼默契,雖然明文規定從某某梯次開始的義務役士官兵多一次梯次假返台,但是卻硬性規定一定要搭乘民航機才能批准。我們這些名為『義務役』實為『不願役』的阿兵哥,一聽到多一次返台的機會簡直感動得痛哭流涕,就差沒有面向東方跪下來直呼『國防部長萬歲』,根本沒有人會去在意這只有五天的假期掐頭去尾算起來只剩三天,或是花這兩千大洋坐趟飛機到底划不划算。反正可以回家,花多少錢也值得,錢嘛,紙做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再賺就有了!
而我已經休完了第一次的返台梯次假,也把大功假給用掉了,接下來只剩這最後兩次的梯次假,距離退伍的日子還有五個月,我得好好想一下,休假得休在刀口上才是,萬萬浪費不得,我看…就忍一忍,多撐一下好了。
四月一日,三么梯也退伍了,兵器連從兩六梯開始一直到三么梯這些人數龐大的老兵終於全部成了死老百姓,棋盤上的排名有了重大的變化,跟我要好的遠慶、龍淵等都成了紅軍,而我終於成了『黑士』,在棋盤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分量,兵器連的新舊世代交替在這天正式開始。我這時已經很少接值星,大部份都在對定安官混時間,而這時候也是我當兵以來過得最安穩、悠閒的時刻,每天寫寫信、跟遠慶他們打打屁,看著飛來飛去的飛機經過頭頂。雖然無聊,但是總比在基地悠閒多了。
四月份,因為一通電話紀錄,讓我一直非常記得自己接了一個禮拜的值星,如果沒記錯,這應該是我接的最後一次值星班長。其實當部隊守海防時,如果沒有遇到一些狗屁倒灶的任務或是連上人員不足,值不值星也相差不遠。當週一個稍嫌悶熱的午後,值星官於午休之後將集合好的部隊做了工作上的分配:值星官將大部分的部隊給帶到山下的馬路打掃環境,我則留在連上帶著另一小撮人割連上的雜草——春天就屬割草這工作最能讓我們阿兵哥消磨時間。
值星官才剛把部隊帶下山而已,安官忽然拿著電話紀錄簿走過來:
「學長,這條電話紀錄比較急。」這個四拐梯的下士叫什麼名字我忘記了(好像是八一砲排的晉嘉),不過我清楚地記得這位學弟雖然其貌不揚,不過人很老實敦厚,莒光作文簿上還貼著他老婆的相片,大家看到之後全都驚為天人,沒想到他老兄竟然娶了個這麼貌似天仙的老婆,人比人還真會氣死人。
我接過電話紀錄簿一看:『請貴連於今日么拐洞洞之前繳交野狗屍體照片兩張至營部戰情室。』
金門島上的野狗很多,我想大部分是因為軍隊裡面養的狗生出來之後棄養的,它們在野外自行繁殖之後的數量越來越龐大,到後來已經開始騷擾到當地農家的家禽家畜了,所以軍方不定期都會下令每個單位撲殺野狗。剛開始看到這種電話紀錄的時候是在沙崗,我還記得當時子儀帶著老黃以及虎妞從沙崗『出草』,一路談笑用兵,橫掃沙崗與安岐之間的野狗群,成果豐碩。當時規定要交野狗的屍體到指定的單位,可能是屍體不好處理,所以後來變成了交照片敷衍了事就行。一旦上頭自己摸魚,我們當然得好好的下效一番,別的單位我是不知道,不過我們後來這些愛狗的人根本狠不下心殺狗,所以就叫連上自己的狗躺在地上睡覺不許動、眼睛不許張開,用紅藥水塗在它們嘴旁之後開始猛拍照片以便交差。
現在這條電話紀錄又出現了,我開始想連上有哪些狗可以當模特兒…老黃被子儀帶回台灣了;虎妞精明得很,絕不就範;『阿肥』是金正學長交接下來的么洞六砲排鎮排之寶,動不得。看來……只好找伙房那隻髒兮兮的母狗『小姐』幫忙了。不過『小姐』剛生完一窩小狗,身子虛,還是別動它,我們只好轉而找她的小孩幫忙。伙房的阿煌聽了我的要求之後搔了搔頭:「你隨便找一隻小狗好了,這一胎生了七隻,隨你挑。」
我選了一隻已經快三個月大的小狗之後叫個菜鳥將紅藥水給塗在小狗的嘴角,拿起相機準備拍照。可是這狗還太小,聽不懂我們的命令,被壓在地上之後還是一直亂動個不停,折騰了半天老是拍不好,交照片的時間又越來越緊迫。轉念一想,把相機掛在樹上,走到化學裝備庫房把噴火器工具箱那支最大的活動扳手給拿出來。我從未用過這種超大的活動扳手,沒想到第一次用就是拿來打狗,心中真不是滋味。看到那隻小狗還天真的舔著我的手,手中的扳手一直揮不下去,不過看看左手的錶,時間正一分一秒的消逝,心一緊,冷不防的往它的頭上敲下去!聽到從它嘴裡發出來的哀號聲還真他媽不是滋味,這一敲沒敲昏它,反而讓它更加的掙扎。老大看了電話紀錄之後也走出連長室來關切我們要如何拍照片,老大那雙鷹眼在我身後盯著可真如芒刺在背,看來得速戰速決,不然這任務無法順利完成。
『小兄弟,抱歉了,不過你放心,我不會打鼻頭要害。忍一下,我再準備點營養的給你補一補。』
看著他不住掙扎的身形,牙根一咬,舉起扳手狠狠的往牠臉頰敲下去!當牠悶聲倒下之後,我心中淌著淚地拿起相機猛拍,敲這一大傢伙下去可真是有點力道,嘴角馬上沁出一絲血痕,趁著效果不錯得多拍幾張,準備下次可以再拿出去交差。拍不到幾張這小兄弟好像開始甦醒,身子不住的顫動,眼睛開始微微的張開。
「等等,讓開。」
老大威嚴的聲音在身後響起,我手中的動作倏然停了下來,邊起身頭邊稍微這麼一轉,老大比我略高的身軀剛好遮住眼際,一陣男人味撲鼻而至。五官們各司其職,眼睛剛好不偏不倚的掃到老大腰際平常不會出現的手槍槍套。
槍套,已經空了。
我站起身退了一步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老大已經拔出手槍,迅速的將彈匣裝填進去,緊接著送上槍機,開保險。動作一氣呵成,絕無遲滯。
「碰!」
第一次聽見四五手槍的聲音,沒想到竟是拿來打狗,我大驚之下往前一步看躺在地上那隻小狗。不過還好打偏了,只是泥土地多了個彈孔。這麼近的距離竟然打了個大麵包,老大自己也不太好意思,接著又補了一槍。幸運之神沒有繼續關照這隻無辜的小狗,這槍不偏不倚的打中咽喉,它的口中馬上湧出一股鮮血,四肢也不停的亂顫。一旁的我咬緊牙根,兩手直冒汗緊緊捏著相機準備拍照,沒想到老大冷不防又是一發子彈射穿腹部。那應該是腸子吧,從小小的彈孔冒出點頭來,包覆在表面上的微血管猶清晰可見。
「好了,拍吧。」
老大丟下這句話之後就走了,我拿著相機開始拍,每按一次快門心就痛一次。它開始大口的喘氣,這美麗又醜惡的世界它還來不及認識,竟被活生生的處以極刑,上天只給了它一次機會。我一口氣變換各種角度的拍了二十多張才停下來,它似乎還沒放棄,無力垂著的腳偶爾還會不住顫抖。我把相機給了旁人,叫另外一個看熱鬧的菜鳥去工兵庫房拿圓鍬出來。我蹲下來伸出雙手抱起牠,還來不及取名字的小兄弟正努力地睜開眼看著天空。
『抱歉,我實在無能為力,我真的救不了你,對不起。』
若不是一旁有人在,我的淚水早已決堤,當他的頭枕在我的左手心,嘴角又冒出另一股鮮血染紅了我的腕部。
『小兄弟,這裡好嗎?風景不錯,你以後在這裡可以可以看得好遠好遠,而且不會有人來吵你。』我找了中山室旁一個很清靜的角落,還有棵很大的相思樹可以遮風擋雨,往前看去就是山下開闊的景色,視線極佳。
牠沒回答我,還是兩眼無神的看著天空,持續不停的喘氣,不過間隔的時間越拉越長……
「組仔,挖好了。」
這麼快?我轉頸低頭一看破口大罵:「幹你娘!挖深點!又不是埋老鼠!」
我沒有仔細確定牠是否真的斷氣,就算還沒斷氣,牠受的苦也夠久了,就讓我給個痛快送牠一程吧。當土被蓋回去之後,我狠狠地在上面踏了好幾下……
『小兄弟,一路順風……』
圖片1:這是從伙房門口看出去的角度。抱歉,已經忘了在網路上是哪位學弟給我的,如果不妥還請告知,我馬上撤下。
圖片2:與我合照的是噴火組編制裡的噴射手「章麟」。記得那天我要割草,所以穿著膠鞋,但為什麼眼睛浮腫卻記不起來,或許是睡太久了。另外,埋「小兄弟」的地方就在照片右方出鏡頭之外土堤的最末端,前方可俯瞰整個東社,視野極佳,風水應該不錯,希望牠投胎之後命會好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