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重返基地
時間即將進入五月份,老大把我找了去。
「雪特,上頭要你出去支援。」
啊?支援?不會吧!都已經這麼老了才要我去支援幹嘛,我就在這裡頤養天年好了,支援個屁啊!
「支援?老大,去哪裡支援啊?」我一臉驚訝的看著他。
「媽B放心啦,花不了幾天時間,你去六營兵器連支援他們的噴火組第一階段測驗,三五天就可以回來了。」
呦,六營?這可不是坤宗的單位嗎?可以不在連上執那些鳥勤還可以跟老同學碰面,那…這個可是屬於『茫缺』了,不去實在對不起我這個『上兵下士』。
沒幾天,我坐著營長的小車到了六營兵器連。氣煞我也!他們下基地竟然就待在原駐地動也不動。與坤宗重逢之後兩人大聊特聊了一番,他實在很會聊天哈拉,而且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根據他在退伍當天的事後轉述,好幾個晚上都是我累到睡著他才住口的,哈哈。上次看到他的時候是在一年多前的掛階典禮,那時大家都是菜鳥,現在大家老了,準備退伍了,自然有很多話可說。
人家說『同梯如同命』,說的是大家都是同梯入伍的,有了什麼困難只要是同梯,不管有多少交情,總是得拔刀相助一番。不過下了部隊之後,總是在大家閒聊時不時聽到『同梯不同命』或是『同梯干哪賽』的抱怨,見到坤宗之後我才深深體會到什麼是『同梯不同命』。這小子掛階後沒多久之後就給踢到別的單位去支援,那單位還真不是普通的輕鬆,在他支援期間的職務名稱是『御犬士』。乖乖!訓練軍犬這工作要是交給愛狗的我那不就樂翻天了?聽他說時代不同了,軍犬的數量越來越少,除了少數幾個單位還有配給之外,其他都裁撤掉了,平日沒有工作的時候就聽聽音樂、看看書或是在營舍附近晃晃,免得一天到晚沒事幹身上長出香菇來。又氣煞人也,同梯果然不同命。
不過在外支援的時候是很爽,歸建以後的日子就不怎樣了。由於離開原單位的時間太久,跟自己連上的人沒什麼交情,加上他體能原來就不是頂好,在外荒廢久了一回到連上就遇到下基地,訓練的腳步有點跟不上,所以常常被自己連上的人冷言冷語對待。對於這個,他向我抱怨了好久,說在連上就算是個還沒破冬的一兵也不太鳥他等等…我這個外人也只能靜靜的聽,老是用一些虛字來回應他。唉!千金難買早知道,有得必有失啦。要是換成我的話,看到同樣一個下士忽然歸建回自己連上,每天跑步落隊、體能跟不上,我想我就算嘴裡不說,心裡也一定會嘟囔個兩句的。之前就說過,在重視本職學能的兵器連要是沒多少能唬人的一招半式,至少體能得跟上不讓人講閒話,不然在兵器連是很難混的。
噴火組第一階段的測驗,除了那個跳起來看來怪怪的瓶操之外,最重要的就是實際噴火了,這也是此這次奉命來支援的最主要工作。坤宗在剛下基地時就已經跟四營的同學請教過瓶操(這位四營的同學真像是我們縱火班第十期的種子教官,特此表揚,雖然您的大名俺早忘了,哈哈),我只要負責教他實際噴火就可以了。(看看,同梯果然不同命吧!他老兄還有我教,我當時沒人可問,只好硬著頭皮上場)從噴火器的保養、整備、發火盤的選用、輸油軟管快速接頭漏油的故障排除一直到實際噴火的注意事項,我一步一步鉅細靡遺地交接給坤宗。在選用噴火用油的時候,坤宗忽然說…
「欸,雪特,你當初用什麼油來噴火的?」
「當然是液狀油啊。我的奶磅粉數量剛好,而且年代久遠,根本不知道可不可以用,我才不敢動它們呢!兩次噴火都用液狀油,方便多了。」
根據教官在化校所教過的,汽油除了依比例與柴油混合的液狀油之外,就只剩下與奶磅粉調和製成的『奶磅油』了。
「那…要不要試試奶磅油?我們來調調看,在化校只看過教官示範,一直都沒有機會實地操作。」
坤宗這個建議對我來說可新鮮了,在化校就聽過教官說用這奶磅油雖然危險,但油體重、噴射距離遠、殺傷力強大,噴出去的火又細又長又遠,甚是好看!於是當下滿口答應,而且兩人劍及履及地馬上跟他們連長報告,也非常快速的從六營營部得到一大桶汽油的支援,興奮的我們從庫房拿出幾罐奶磅粉,不加思索的馬上打開馬口鐵包裝。雖光看外表我們實在不知道這罐奶磅粉到底堪不堪用,反正用就是了,拿出化校的筆記就著教官說的比例慢慢的把奶磅粉給倒進汽油中,在旁邊的木麻黃林裡撿了支枯枝就攪拌起來,兩人邊聊天邊換手,不知不覺過了半個多小時。我們根據在化校的經驗得知,經過這段時間,奶磅粉應該早已溶解在汽油中了,兩人聊到一半回過神來之後往汽油桶裡湊近一看啊…一整罐的奶磅粉沉在汽油桶底下,根本沒溶解在汽油中。兩個人一番討論之後覺得應該是攪拌得不夠,於是又加了把勁兒繼續攪拌了個把小時,結果這些該死的淺黃色粗顆粒粉末還是在攪拌過程產生的漩渦中玩得不亦樂乎,理都不理我們。其實我們當時看教官示範的時候也沒注意到奶磅粉是不是完全溶解之後再靜置一晚,兩人搔了搔後腦勺之後決定就這樣放一個晚上,搞不好第二天醒來就大功告成了。第二天一大早兩人就先跑到汽油桶旁觀看成果,奶磅粉果然…一點都沒溶解。我們兩個化校結訓的二愣子看著靜靜躺在汽油桶裡面的一整罐奶磅粉,面面相覷、哭笑不得,我們實在不知道到底是哪裡出了錯,昨天花了那麼多功夫攪拌,結果是白忙一場。討論一番之後,我們決定還是乖乖的用液狀油就好,這奶磅油還是暫且擱置一旁,以後再問其他同學好了。(後來問了化校的老學長,學長這樣回答:奶磅油是汽油與奶磅粉調製而成,我的記憶是這樣——汽油約25加侖、奶磅粉約10公升左右,慢慢加奶磅粉,用划槳的木棒慢慢攪動,至完全濃稠狀態,放置一個晚上約十個小時。上面要蓋麻布,讓汽油不易揮發,第二天早上用漏斗灌至噴火器內。另外,剩餘奶磅油千萬不要隨便點燃,因為調成奶磅油時它已經成為像草莓果醬的固體,遇到各種物品都會黏著上,一定要完全燃燒完畢才停止,除非用防爆毯覆蓋讓空氣完全阻隔才無法燃燒。之前有幾位調皮的軍官班學員,偷拿一點奶磅油玩並燃燒,教官來上課時還沒燃燒完,想用他的阿苦拉皮鞋踩熄,結果把鞋子燒壞了。所以奶磅油對攻擊目標要相當精準,凡被噴火器噴過的都很慘。以上是小弟的經驗敘述,當時是跟老士官長旁學習成長的.........以上珍貴的經驗傳承,由衷感謝化校常士班第十期 Lanew Liu 劉學長的不吝指導。雪特再拜~)
測驗前一天,我用之前兩次的噴火經驗幫坤宗把噴火器好好的整理了一下,選了個看起來狀況極佳的發火盤準備第二天使用,液狀油也很快的混合完畢,一切就緒,等待明天的挑戰。
說真的,我忘了第二天測驗的成績如何,就連一點測驗的情景都想不起來,只有個很約略、極模糊、測驗過關、成績普通的印象。現只記得出發前往測驗地點時我就已收拾好細軟跟著上車,測驗完畢之後同學的連長要我坐上他們的么洞六砲車(空車,不含砲)回連上。我想我這個人應該是非常會記仇的,不然接下來這件小事我也不會一直記在心裡。當砲車一路接近東沙高地時,押車的砲班班長回頭問我:
「喂,我應該在哪裡放你下車?」
放我下車?你們老大不是要你載我回東沙高地嗎?東沙高地其實地勢不高,百來公尺的上坡路段一下子就可走完,但這傢伙對我這個支援他們的人若要如此無情無義,隨便找個理由說不方便載我上去就行了,何必把我當成是個死皮賴臉、貪便宜搭便車的陌生人?心情極度不爽之下,不甘示弱地橫了他一眼,沒好氣的說:
「把我送到大門口就行了,不必進營區。」
他大概沒想到我竟然會這麼『無恥』地給他這種答案,臉上的表情停了半秒鐘,接著我幾乎可以看到一股不屑之氣從他兩個鼻孔猛然迸出。他沒答話,對著我冷冷的表情也冷笑了一下,轉過頭時還跟一旁的砲車駕駛相視搖首苦笑。
結束了短暫的駐外支援,我又回到了連上過著優閒的生活,照理說剛出基地的單位在那個人力吃緊的年代應該沒辦法馬上補充新兵的,不過某天下午卻出其不意的來了個新兵。說是新兵,其實有點奇怪,這樣說好了,他的確是新兵,不過他的年紀已過而立之年,簡直直逼老大,以年紀來說,他是個很老的二兵。而這老兄在我剛看到他第一眼的時候就覺得有點奇怪,面色黝黑、眼睛不大,外型看起來有點像是中南半島過來的人,但臉上卻掛個鷹鉤鼻。當他用生硬的國語介紹完自己之後,台下的大家你看我我看你的,無視在講台上尷尬的老二兵。這麼多年了,我忘了他的名字,只記得他跟我一樣也姓『李』,既然不適合叫他"John Doe”,我看在這裡就按照老美的慣例,暫且叫他『喬治』好了。喬治開口介紹自己的時候真相終於大白:原來他是菲律賓華僑,當年年約三十二,家在菲律賓首府馬尼拉近郊,大學工科畢業,父親是當地人,母親是華僑,家裡環境似乎不是太好。大學畢業來到台灣工作,為了不要因為簽證的關係而來來去去當空中飛人,於是乎他毅然決然地入籍中華民國,在這片土地上與大家打拼,一起愛台灣,成為真真正正、道道地地的台灣人。他想,這樣就可以在台灣這片土地上大賺淹腳目的新台幣,家鄉的親人們就可以過好日子了,Oh Yeah!他本來以為到了台灣就可以打拼個幾年再衣錦還鄉,但人算不天算,他的年紀依照法令的規定,還是得服兵役,而且之前沒到成功嶺受過訓,就算你博士畢業也沒用,照樣得乖乖當完兩年兵,不然你不愛台灣,包你吃不完兜著走!
喬治是個老實人,萬萬沒想到領到中華民國國民身份證之後,大有為的政府給他的第一份大禮竟然是請他先報效國家,捍衛中華民國的疆土,而他老兄竟一路賽到底,籤運極差,抽到了大金門這個前線戰地。從菲律賓到台灣,再從台灣轉到金門,遷徙的路線之奇特可比秋天怪颱。像喬治這種奇怪的兵,當然就是由我們這種平常沒啥事情做的兵器連收留,老大把他安頓在最輕鬆的么洞六砲排,觀察了兩三天之後決定給他一個最適合他的工作:『對定』。我們這種鳥地方在晚上沒有人會查哨,聽說白天也沒有人會來督導,所以讓么洞六砲排的一個菜鳥士官教他背『衛哨守則』、『用槍時機』、『用槍要領』,時間一到就上哨,下了哨就回寢室。
老大平日看到他會找他閒聊幾句,國語講不通就用英文。而喬治平時看起來有點憂鬱,這也難怪,離開家這麼遠,又跟週遭的人不大能溝通,一天說不上幾句話,在這種全世界最奇特的軍隊莫名奇妙地服役,不發瘋也得憂鬱。我當年的英文會話比現在還破,而連上會點英文的雖然不算極少,但有勇氣開口說的就實在少之又少,我跟潘潘是連上少數幾個會跟他說話的人,喬治只要遠遠看到我就馬上敬禮大喊「班長好」,雖旁人一直糾正是「組長」,但他老是學不會,索性就讓他一直「班長好」下去算了。看他無可奈何的被困在這個小島上,也只能勸他看開點,兩年時間只要忍一下,很快就會過去的。有一次莒光日電視教學時,他在中山室跟著大家看電視,看著看著聽到他低呼一聲,原來當天的『新聞翦影』裡面有則國際新聞,說的正是菲律賓,其中有兩個鏡頭好死不死剛好拍到他家附近。看到他眼中的淚光久久無法散去,我想,他所承受離鄉背景的辛酸,比我們重太多了……
回到海防生活之後,大家又開始感到生活無聊,尤其在這個駐地,天高皇帝遠的,而且又是幫別的單位看管營區,除了防衛部曾經有驚無險的來看過一次之外,這裡根本就等於與世隔絕。老大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有一天拿著課表端詳了半天,對著參三業務士英民說:
「欸,我們過幾天按表操課,打靶去。」
這個好玩!在金門下部隊之後每天摸槍,不過連一發子彈都沒擊發過,尤其當天課表排的是『歸零射擊』,那就更好玩了。別以為每一把槍看起來都一模一樣,在實彈射擊的時候每支槍的差別可是看得清清楚楚,加上每個人的射擊姿勢都不同,所以就算每把槍在製造時的公差都完美無暇,交到不同的人手上時,射擊出來的成績一定不同,因此在剛拿到一把槍的時候,一定要校正成適合自己使用的絕佳狀態。
步槍不是我的專業,歸零的要點早就忘得一乾二淨,只記得靶紙上畫滿了橫豎交錯的格線,剛開始先依照『射擊八大要領』打一發子彈出去,觀察彈著點離靶心的距離去調整準星與覘孔,一直到打中靶心為止。忘了那天我打了幾發子彈,只記得扳機才扣沒幾次就歸零好了,入列休息,害我失望了老半天。我們這些老兵坐在樹蔭下打屁、抽菸,順便盯自己單位菜鳥們的托、抵、握、貼、瞄、停、扣、報。
進入五月份之後的金門越來越燠熱,濕度也越來越高,當空氣中的溼氣高升時,最慘的就是住在坑道裡的人。我跟維誠住的寢室算是坑道式寢室裡面通風非常良好的,不料金門夏天的溼氣實在太厲害,我用大電風扇一天二十四小時不停的吹地板,希望能夠保持室內的乾燥。真沒想到,溼氣從寢室的四面八方而來,地板幾乎每一天都是溼的,任你如何吹也吹不乾。老大在月初某個下午四處晃的時候晃到了我們的寢室:
「媽B哩!你們的寢室這麼濕啊?小心悶出病來。你們今天馬上搬出去,這裡不能再住人了。」
於是我搬回了連部組寢室,維誠則搬到另一個容不下兩個人的小寢室,兩個月愜意的生活就這麼過去了。而在五月初的時候我開始思考送假單的時機,長考之下決定五月下旬返台休假。潘潘知道我的計畫之後說:
「組仔,你真會算,這次的『前線有功官兵』我把你的名字送上去了,算算日子,等你的梯次假收假回來之後,搞不好馬上又要回台灣囉!」
『前線有功官兵』,這是另一個可以返台休假的管道,如果沒記錯,應該是每一季或是每半年由各單位遴選出一個符合資格的義務役士官兵,一旦審核通過之後就可以返台接受表揚以及參加由主辦單位所安排的參觀行程,不過每個步兵師在每個梯次的名額有幾個倒是忘了問。我記得主辦的單位有好幾個,現在記得住的只有『軍人之友社』、『總部』以及『國防部』了。其實我壓根把這檔子事兒給忘了,潘潘不說的話我根本沒把它放心上,不過前線有功官兵返台接受表揚並沒有精確的時間表,我再怎麼拿捏時間也說不準,就順其自然吧,還是先想我的返台假比較重要。
五月七日,我永遠記得這一天,因為這天是我『破百』的日子,意思就是說,我只剩一百天就要退伍了。終於,讓我等到這一天。之前的『破冬』以及『破金冬』都因為返台休假而沒讓連上的弟兄加到菜,所以在前一天我拿了幾千塊錢給伙房的阿煌,請他買點好東西給大家添點好菜色。我現在能夠記得的就只剩『香菇雞湯』了,大家當晚看到中山室多了一些菜肴紛紛打聽是哪個梯次破冬,結果沒想到是我破百,紛紛向我恭喜。
吃過豐盛的『破百宴』,才剛洗完澡回寢室而已,參三業務士英民正埋首於十行紙處理文書作業當中,看到我拿著臉盆進來面有難色的說道:
「組…組仔…」
「幹嘛?」
「今天晚上輪到我們夜行軍…啊可是…」這小子笑得實在很尷尬,心中不由得泛起一股不祥的預感。
「喂,你別說今天會輪到我喔!千萬不要。」
「組仔,XXX跟XXX今天對定大門,XXX跟XXX明天對定安官,XXX、XXX跟XXX明天早上要洽公,XXX明天返台,XXX這週值星,算來算去…剛好……剛好最後一個排到你,不然就得叫『朝統』這個『紅士』去行軍了……組仔,歹勢,實在沒辦法……」
我的天啊!老天爺給我的破百禮物竟然是夜行軍?真他媽的倒楣透頂!
「喂,你今天沒加到菜嗎?啊~~~?」我這語調聽起來可真不只是綿裡藏針了,連西瓜刀都給藏了進去。
英民趕忙陪著滿臉的笑意:「組仔,別這樣啦,我也得去行軍,今晚我跟你一起走『尖兵伍』。」
「廢話!你這麼菜今晚當然得走,不然….唉,算啦!」他也是職責所在,怪他沒道理,誰叫我又倒楣又菜?
晚點名之後我帶著隨身裝備到中山室集合,彈藥兵以及無線話務兵的裝備與行前出發注意事項有學弟盯著,我可以在中山室裡面慢慢吃著伙房準備的麵疙瘩,一邊看著他們手忙腳亂的準備出發。十點整,部隊離開東沙高地。這次的夜行軍唯一可以讓我覺得高興的地方就是要先去靶場『夜間射擊』,剛開始拿到K2步槍時候我們一直對準星上那個會自發光的小小綠點有極大的興趣,不過卻一直沒機會用,現在終於可以派上用場了,搞不好這是我在軍中最後一次實彈射擊,得好好把握這次機會。大家照著排好的順序一波一波上靶台,打完之後都直搖頭說不好打,等我上了靶台趴下去之後才發現還真的不好打。準星上是有個小綠點可以拿來瞄準,不過當晚黑漆漆的,根本找不到覘孔在哪裡,只能算是瞄準了一半。就算在瞄準的時候會先把現場的燈光打開照亮靶紙,燈熄了之後只剩準星,覘孔還是找不到,我只好跟大家一樣亂打一通,打完的成績也跟大多數的人一樣──六發子彈都脫靶。天哪!他媽的丟死人啦!(後來聽說K2的覘孔還有個「照門」的設計,但我的印象一直沒這個玩意兒)
打完靶繼續上路,這個路線我只走過一次,早就忘了經過哪些地方,只記得會經過往水頭碼頭那條路。我們尖兵伍一行四個人走在部隊前方約一兩百公尺處,不時拿著手電筒往後跟部隊打暗號,英民拿著地圖帶路,我則是路途上仍沉浸在破百還得夜行軍的氣憤以及六發子彈全部脫靶的羞憤當中。
五月份除了有我將返台這件對我來說的大事之外,最重要的事情就屬『高裝檢』。說是高裝檢,不過我記得這年開始的高裝檢已經不由總部派人過來檢查,而是由各軍團部以及各防衛部自行裝檢,充其量只能叫做『防衛部裝檢』。在基地的時候本來我的化學裝備業務交接給章麟,不過他後來接參四業務,化學裝備又暫時回到我身上,直到了東沙高地之後才交給另外一個六六梯的菜鳥,算起來,他已經算是我的徒孫了。既然今年總部不來,這個裝檢自然就不如去年那麼大費周章,噴火器也不用像去年一樣師集中方便總部的人來檢查。基本的保養工作以及外觀的維護做好,加上所有的書面作業備妥之後就等著上面來看了。裝檢那天,所有的裝備整整齊齊的陳列在中山室內,才九點鐘出頭,兵工裝備就被檢查到了,闊嘴亦步亦趨的跟在防衛部長官旁邊,還好,沒出什麼差錯,安全過關。過沒多久,工兵、通訊等裝備都被檢查到了,不過這兩種裝備本來就沒什麼大缺失,數量也都符合帳面,全部安全過關。過了下午兩點半左右,只剩我的化學裝備還沒被檢查到,我跟章麟還有徒孫正納悶著,冷不防聽見大門衛兵大喊一聲:『長官好!』
有了上次不愉快的經驗,裝檢對我而言真是心頭上的一大塊陰影,看著那個領子上掛著化學兵科的少校軍官快步的走向中山室,左胸前那個代表防衛部的正三角形標記越來越大,彷彿像是準備把我吞是進去一般。當他走進中山室之後,我鼓起勇氣、挺起胸膛,帶著章麟以及徒孫趨前敬禮問好。還沒來得及開口呢,這長官把我們三個加上老大全當成了隱形人,像是在夜市裡面逛街看不到想買的東西,在化學裝備前面晃了兩下、眼睛掃過一遍就走出中山室,連一句話都沒說就上車走了。就這樣,化學裝備檢查在無聲的檢查過程中過關了,輕鬆愉快。
過了裝檢這關,接下來的日子裡我就等著返台休假,每天觀察海象、天氣。其實這時候的金門已經不太會起霧,而且在梅雨季節末期的雨水通常也不會太豐沛,返台的行程應該不會受到影響才對,不過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越接近歸期,心裡越是七上八下的。算好日子準備買機票之後送假單,不料我要返台的那天竟然班班客滿,劃不到機位。這下可嚴重了,我忘了為什麼當時一定要在那天返台,只記得非在那天成行不可,本來可以換家航空公司請楊排幫個忙,動用點關係硬擠個位子出來的,偏偏楊排那幾天返台休假找不到人。我左思右想不得其門而入,每天打電話給遠航金門辦事處求爺爺告奶奶的,只盼有人取消機位可以讓我順利遞補上去。每天不厭其煩地至少兩通公用電話詢問,我想航空公司的小姐一定感動不已,她那幾天不知道已經接了我幾通電話,最後她終於說:
「先生…這樣好不好…五月二十號那天…還有幾個『頭等艙』的位子,不過…票價比較貴…」
「我換、我換!馬上換頭等艙!」
電話這頭的我深怕一個耽擱就劃不到機位,拼命的跟她說這個機位老子要定了!廢話,對當兵的人來說,多一秒也值千金哪!誰管它頭等艙的票價會多出一千塊錢大洋?能返台就算賺到,花這麼點錢實在太值得了!不囉唆,例假日那天馬上到金城的航空公司辦事處改機票、補差額。
民國八十二年五月二十日,役期剩不到一百天的我又穿著整齊的軍服準備返台了,那天所排到的班機是早班的,大約十點出頭起飛,我在八點多抵達尚義機場報到走進那小小的航廈之前,抬頭望了一下天空……萬里無雲,真好!走進遠航MD-82的客機機艙內,不必一路往後走,在八個寬大的座椅裡很快地就找到我的座位。當時我還沒坐過國際線的飛機,這麼寬的座位對我來說已經很驚奇了,誰管這個『頭等艙』其實只等於小『商務艙』? 在靠窗的位子坐定之後沒多久,旁邊的座位多了個稍有年紀的女士:
「少年仔,你也坐頭等的喔?這裏很舒服吧?」
「呃…是啊,我劃不到機位,只好多花點錢,沒辦法,哈哈。」
我實在不喜歡跟陌生人攀談,不知道要跟素昧平生的人聊些什麼話題,隨便哈拉幾句之後就說不下去了。我坐在寬大的座椅上,看著飛機在跑道上緩緩滑行,火辣的空姐拉上布簾把我們跟經濟艙隔開之後親切的跟我們噓寒問暖,忽然少了弟兄們在身邊壯膽,有點不習慣看見美女卻沒鬼吼鬼叫......新飛機的加速力道是比空軍的波音拐兩拐有力多了,腹輪離地之後機身微微沉了一下,隨後像支箭般疾速的往天際飛去。地面上的建築物越來越小,當我正努力的尋找著東沙高地時,飛機已經迅速拉高,接著一個左彎面向台灣海峽。如果不是這個左彎加上視線極佳,我還不知道金門真的離大陸這麼近!往小小的窗子望出去,才驚覺金門島小得像片浮葉靜靜地躺在廈門灣裡面,除了料羅灣向著台灣之外,剩餘的三個方向,或近或遠全部都向著大陸。
這個名為『頭等艙』的小地方,在我看來充其量就是座椅大一點、吃的東西好一點而已,飛行時間雖然只有四五十分鐘,不過還是得把握時間,吃完飛機上的『頭等艙』豐盛午餐之後跟火辣空姐多要了一杯飲料、多看她兩眼,再把椅子放倒,氣行各經脈一周天之後,運起龜息大法開始補眠。呼……呼…………
又一次的回到家中,而且才剛過中午而已,家中空無一人,一時玩心大起索性脫個精光在家中晃來晃去享受完完全全自由的滋味。那天太陽挺大,室內的溫度少說也有個近三十度,縱全身赤裸還是無法消暑,靈機一動穿上衣服到樓下7-11買了兩罐啤酒,然後放了一缸子的冷水。當兵的人放假回家最喜歡做的兩件事,不是洗澡就是睡覺,當全身浸在冰涼的清水中,喝著啤酒、看著報紙、點根萬寶路………
豈是一個『爽』字足堪形容?
圖片1來源:感謝Lanew Liu學長提供
圖片2來源:https://cretoniatimesdotcom.files.wordpress.com/2014/06/napalm1.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