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禮雪特的部落格

三十七、老鳥會客

時間是民國八十二年五月底六月初，么六三五梯退伍。龍淵、遠慶、智文、張排這些紅軍風光地從金門戰地衣錦還鄉，士官裡面剩下朝統跟我最老，值星也不用接，一天到晚沒事就對定或是逗著小狗玩。不過我的心中仍舊盤算著另外一件事情──最後一次的返台假。

這碩果僅存的最後一次假期為期只有五天，本來準備等七月初小龜退伍的時候再回去，不過有兩件事情催促我提早動身。那個上個月進苦窯的弟兄大家都已經去探視過了，我得趕快回去跟他的家人報告他在牢裡的情形；第二個，我老弟在五月中也入伍當大頭兵去，我得在他七月中旬新訓中心結訓前去看看他。

距離上個月返台才過了三十多天，我又搭著復興航空的AIR BUS回到了台北，到家的第一件事情先打電話給那個蹲苦窯弟兄的家人。當年還沒有行動電話，他母親花了點時間才在人潮摩肩擦踵的忠孝東路SOGO廣場前找到我。

「真不好意思，還要麻煩你從金門跑這一趟。」對方很客氣，直向我彎腰鞠躬的，害我也跟著一直還禮。

「別這麼說啦，都是同一個連上的，而且我家也在台北，很近，就在大安高工那邊，我也只是順道而已，您別這麼客氣。他雖然被關進去，不過我知道他的確是個好人，只是以前做事沒想清楚，況且我跟他連上的交情不錯，幫這個忙也是理所當然的。」

「唉，這孩子就是這樣，真讓人擔心。」

「您別擔心，我們只要一有空都會去看他，上星期我才去看過，他在裡面不錯喔，氣色很好，還長胖了。而且他也叫你們不要擔心，六個月之後就出獄了。」看她的眼眶開始濕潤，我趕緊說我在金門探監所看到的事情安慰她。

「真的嗎？」

「是啊，金門的本地人口不多，囚犯本來就很少。關在那裡的人很多都是跟他一樣的情況，而因為這種情況進去金門監獄的人通常都不是重罪，所以裡面的環境比台灣的監獄單純多了。您真的可以放心。」

「那出獄之後是馬上回來嗎？」她緊張地問道。

「我們問過師部的軍法官，他說會先回師部待幾天，知道接下來服役的銜接單位之後，再用船送回台灣。剛回來台灣會先給幾天假，收假時再去新的單位報到把剩下的役期服完就可以了。也就是說在本島單位繼續把剩下半年的兵給當完。」

結束了這個任務，看著她孤獨離去的背影，心裡面的感受很複雜，雖然只關半年，回台灣的時間跟他那個梯次退伍的時間相去不遠，不過這半年對家人的心中來說卻是個極沉重的負擔……

結束這個任務之後我馬上去找老媽，她前幾個星期才去屏東看過老弟。

「哇！阿兵哥回來了！我的大漢後生回來了! 」媽媽看見我高興得直喊。

我每次返台都會去看她，不過她每次一看到我回來的反應都像是我第一次休假的樣子，而我每次也都照例咧著嘴傻笑。

「來來來，我跟你說…」我母親做事情向來劍及履及而且有條有理，我人還沒到，所有的資料、注意事項、交通動線、該攜帶物品都已經整整齊齊、好整以暇的躺在客廳的茶几上等我校閱。看到這個陣仗，我忽然想起高裝檢以及年終業務檢查，差點沒笑出聲。

老媽準備得可齊全了。一大瓶已經凍在冷凍庫的自泡烏龍茶，三支滷雞腿，一包滷雞翅，削好的水果一袋，還有一些分成小包裝的餅乾、零食等等。

「有兩家業者專門送家屬到屏東龍泉會客，另外一家不知道如何…」她拿出其中一張宣傳單在手上輕輕揮著。她一向節省，六月份還不到開冷氣的時候，當她揮舞手中的傳單帶動客廳中的氣流時，我皮膚上那層薄薄的汗水被那道氣流帶了些熱量揮發到空氣中，整個人頓時舒坦了點。「不過我上次坐這家的時候遇到個媽媽一直說另外一家的缺點，所以我看你就跟我一樣搭這家下去屏東好了。」

說完老媽又抽了一張宣傳單出來，我接過手仔細看了一下：

「啊？晚上十二點開車啊？」

「嘿咩！很遠捏，你以為多近啊？十二點開車，到營區的時候剛好開始會客，到家也差不多快晚上十二點。」

我的天啊，一個新訓中心設在窮鄉僻壤幹嘛？住得越北邊越辛苦，來回剛剛好一整天。不過我這次回來最主要的目的就是要去看我老弟的，就算花兩天也值得。說起我這個寶貝弟弟，我想可能是被咱們李家的傳統給帶賽到的。我很久之前說過，李家這一房不知道走了什麼霉運，我老爸那一代全部都在外島。到了下一代，第一個入伍的我被寄予重望，偏偏我這個人鐵齒，加上遇人不淑，相信什麼亂七八糟『左手定則』，結果我這個長孫依舊逃不出這個魔咒。既然我挑戰失敗，那全部的希望轉而落在我老弟身上。就在我入伍一年之後，我弟弟在區公所的抽籤現場享受到了他有生以來的第一場眾人對他的歡呼。

『李XX，海軍陸戰隊！』

真是宿命啊！緊接著底下響起一陣熱烈的掌聲。當時我從金門打電話回家，他跟我說起這件事時倒是一派輕鬆：

「海陸就海陸啊，要不然怎麼辦？我看我提早入伍算了，早點去早點回來，省得麻煩。」

其實他在我仍未退伍的時候接到入伍通知書可以申請延後入伍的，不過那時我就快退伍了，家裡也不用我們照顧，於是他就在民國八十二年五月十五日當兵去也，海軍陸戰隊五兩五梯次（等同陸軍么六八兩梯）。李家的宿命依舊如此：『非外島即海陸』，嗟夫！

這海陸的新訓中心在『屏東龍泉』，還真不是普通遠。一些滿心期待的家屬於午夜時分在行天宮附近上了車，大家一上車之後全部陣亡，倒頭就睡。我在金門苦練絕世睡功一載有餘，若就此示弱，豈不將咱么兩拐師的面子給丟大了？不囉唆，薄外套一蓋跟著呼呼大睡。不過這一路不時顛簸，搞得我一路睡睡醒醒，極不安穩。

八點一刻，車子進了營區。當我跟在『請跟我來』的牌子後面邁步前進時，雖然自己還沒退伍，卻有了恍如隔世的感受，不到六十天我就要退伍了，到時候我的下一步呢？不容我繼續思索，這位海陸弟兄已經把我帶到目的地。

「李XX！」

「有～！」這一聽就知道是我寶貝弟弟的聲音。

這次已經不像我第一次返台看到他時如此大驚失色。老弟整個人瘦了一大圈，變得又黑又結實，整身的迷彩戰鬥服穿在他身上還挺像那麼回事的，看到我來嘴巴咧得老開，心情看起來愉快極了。

「死菜鳥，幾梯的？」看到他不免要按照慣例先損他幾句。

我們兩兄弟都很怕熱，尤其是他，我望了望外頭狠毒的南台灣烈日正準備今天繼續荼毒這片大地，趕忙把冰茶拿出來給他。昨晚從冷凍庫拿出來之後我拿了條大毛巾謹慎地整瓶裹了兩層，現在瓶子裡還有一半的冰塊尚未溶解，夠他爽半天的了。

我知道新訓中心在營休假時沒人會客的無聊，於是問：「還要找誰出來一起混？」

老弟找了另兩個談得來的朋友，其中一個一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他的長相以及說話的神態。

「喂，他是我哥，我叫他把你們叫出來一起混。」老弟向他們介紹起我，「他也在當兵…不過…不到兩個月就要退伍了。」

「哇～～真好……」他們兩個不約而同的低呼。

「等你們快退伍的時候，就會驚覺時間竟然過得這麼快了。」我笑著說。

「會嗎？」他們帶著一臉狐疑的神色回答我。

看著他們一旁聊著連上的長官、營部的長官多麼的機車，我則是在一旁抽著煙想著一年多前我在金六結的情景。相如、眼鏡仔、甚至於化校的同期同學志宏，他們還好嗎？彷彿是昨天才粉刷完金六結的營舍、才剛剛看著大家輪流上台抽籤、才幫化校人事官騰完所有的資料準備放榮譽假……我霎時完全明白什麼是『往事歷歷在目』──就是這個滋味。

「大哥在哪裡當兵啊？」老弟的同袍天外這麼一句把我從自己的思緒中狠狠地拉了回來。

「金門啊。」這是個再簡單不過的問題。

「啊？金門？外島耶！很操嗎？」

「看單位啦，我們連上還好，而且下基地的時候我已經破冬了，加上我是士官，沒有多操啦，哈哈。」

「其實去外島好像很好玩…」另外一個很少開口的海陸弟兄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就語驚四座。

「回想起來有時候也覺得沒錯啦，嗯…」我歪著頭頓了半秒鐘，「你們是海陸，可以考慮一下東沙島，我三叔也就是你們的老學長曾經去過，每天扛著步槍拿魚當靶，在島上所吃的青椒據說可以讓你這輩子從此聽到『青椒』這兩個字就吐膽汁；不然去烏坵也不錯，正確位置我不是很清楚，不過這個島是金門縣代管，由貴軍駐防，兵力十分驚人，聽說只有一個連，抽出來的地下水是鹹的，一個月幾班船我忘了，不過若是一次接到一大堆信的話要記得按照日期看，不然你會看得一頭霧水……」

「記著，」我才不管他們這些菜鳥有沒有聽懂，話鋒一轉用老鳥的口氣正色說道：「撐久了就是你的，『老鳥有交代，菜鳥要忍耐』這句話絕對不是以前的老前輩隨便亂說的，千萬千萬別申訴，那是唬爛的，靜靜地數饅頭就好了。再苦的單位也有輕鬆的時候；再怎樣涼的單位也會有難捱的日子。牙一咬就過了，別想太多，沒多久你也會開始覺得日子過得真快，竟然快退伍了……」

帶著他們混了一天，老弟把我帶去的一包菸給退了回來：「不抽了，不然體能會跟不上。」

我入伍沒多久就覺得金六結是天堂。陸軍有所謂的『血濺車輪埔、淚灑關東橋』新訓中心傳說，現在看了一天的屏東龍泉，我看後面應該再加上一句『快樂金六結』，我想我是幸運的。

完成了這兩個任務，我的最後一次假期接近尾聲，這次返台我把跟了我一年多的睡袋給揹回台灣的家中。它跟著我一起飄洋過海到金門、一起見證我第一次『被壓』的整個過程、一起跟我下基地、一起伴我在演習時度過三個凍到骨子裡的初春夜晚、一起跟我在那個鬼坑道寢室裡活受罪……有感情了，我捨不得它獨自留在那個島上。如果我是魯賓遜，對我來說，它就像『星期五』一樣的重要。(唯一對不起它的地方應該是在下后垵喝醉的那個夜晚，我把它搞得髒兮兮的…)

於是，我決定讓他提前退伍。

『兄弟，等我一下，我很快就回來了。』在出發往松山機場前我看著他心中對他說著。

回到了金門，我才知道我錯過了謠指部的消息。上面已經決定，么兩拐師的九營下基地，我們八營即將把東沙高地還給四拐四旅接著進駐東坑營。我會熟悉這個駐地除了因為距離沙崗很近之外，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老爸在民國五十三年當兵時也短暫待過那個地方（么拐師湖下團）。父子傳承，實宿命也。 

六月底我們即將再經歷另一次『班超演習』，搬家前，老大把裝備負責人、朝統跟我給找去開會。

「這次除了駐守『浦頭山』之外，我們還需要派人進駐『X洞堡』，朝統、雪特，『班超演習』前三天，你們帶著七個人先過去交接。朝統是『堡主』，雪特，你當然就是『副堡主』。」

快退伍了，終於等到這一天──外放外據點。其實朝統心裡頭是老大不願意當這個什麼『堡主』的，因為他搬完家剩不到兩個星期就準備滾蛋走人，實在沒必要擔這個重責大任，留在連上養老還比較實在。

「媽的B，你就在X洞堡養老吧，退伍前五天再回來待退，就這麼決定，別廢話，下去吧。」老大駁回了朝統的上訴。

六月底不曉得哪一天，班超演習前三天，新任的堡堡主朝統、副堡主雪特，加上壬賓、瑞昌、大塊、英民、吉宗、坤弘、狗公。一行九個人全副武裝帶著隨身的物品，搭上營部的卡車浩浩蕩蕩前往X洞堡交接。

退伍前的新生活即將展開。

（雪特按：這裡的X洞堡不是真要這樣矇混過關，而是編號俺真的給忘了。最初連載的版本俺寫的是四洞堡，也不覺得有誤，後來覺得應該是五洞堡。但這幾年與許多在金西師服役過的學長學弟交流過，發現好像記錯了，五洞堡在古寧頭，不在我描述的地方。而反空降堡的編號似乎會因存廢時間的關係而有所變動，問了許多弟兄，得到的答案反而使俺更迷糊。下一篇會繼續描述，若是有弟兄知道正確編號還請告知，多謝了。雪特再拜～～）

圖片來源：http://old.tncsec.gov.tw/upload/js/pt18-39-01.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