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禮雪特的部落格

六, 撥交

剛開始進入新環境時是度日如年，混熟了以後似乎就不會再去想日子有多難熬。還記得剛剛才理了個大光頭，怎麼一下子就經歷了開訓、出公差、打靶、營區開放、踢正步……現在竟然要結訓了？由於大專畢業生已經先去過成功嶺接受一個半月的軍事訓練，正式入伍的新訓中心只要一個月的光景就算結束。就好像醒饅頭一樣，先使巧勁兒揉和那麼一傢伙，把原來材料的形體狀態完全改變之後放著等他發育成型，然後就可以交出去了。

抽籤之前，先放三天探親假。大家就像逃出地獄般，搶著到宜蘭火車站買自強號的票，越快越好，站票也行，只有三天，毫秒也如金哪！我出了金六結之後則是在宜蘭市閒逛了一下，第一站先去麥當勞狠狠的嗑了兩個大麥克。反正沒女朋友等我，這個時間家人也都不在，死黨同學們都在軍中，我可以悠哉悠哉的晃回去。念書時的我不喜歡呆在家裡，老是往外跑。這次不同，回到家裡，能坐就不站、能躺就不坐，硬是懶懶的混了兩天。

同梯們回金六結報到時個個精神萎靡，一臉心不甘情不願。我們這些已經被學校選走的準學生則輕輕鬆鬆地等著去報到，熟識的同梯裡只有眼鏡仔心情頗為不安，因為他跟大多數人一樣，等著抽籤分發，前途茫茫，加上剛失戀沒多久，他那一個人陷入沉思時鏡片後的眼神看來很空洞。抽籤那天所有人都在營餐廳集合，已經被挑走的我們被排在最後面『觀摩』，那場景像極了唸書時在區公所抽籤一樣。我們五專生在專三的時候會先抽一次籤，然後在五年級快畢業的時候再抽一次。如果畢業了，以第二次抽到的軍種為準；如果不幸沒畢業，很抱歉，那就以第一次抽到的軍種去報到。我們這五個死黨第一次抽籤的時候：阿文空軍、不王陸軍、小龜陸軍、阿都陸軍、我則是海軍陸戰隊。結果第二次可真是命運弄人、豬羊變色：阿文跟不王換、我跟阿都換、小龜則有驚無險繼續當陸軍乞丐兵。

準備抽籤的大家不時低聲交頭接耳，整個餐廳感覺起來充斥著嗡嗡的低頻聲。有個班長帶著我們這些準校訓學生在後面看熱鬧，當所有籤號的郵政信箱號碼完全攤在我們面前時，他哈哈了一聲：

「哇！外島籤不少喔。」

那次的籤裡面，有馬祖、東引、飛指部、總部、六軍團、關渡師、楊梅師、關西師等等，雖然幾乎都在台中以北，但是外島卻佔了約三分之一。消息傳開之後，很多人開始搓著手聚集一下手氣，也有人開始合十祈禱，希望別中金馬獎。集合之前眼鏡仔說他從昨天開始左手就沒洗過，希望他好運別抽到外島。第一個上去的弟兄非常倒楣也非常眾望所歸的抽到東引『救國軍指揮部』，台下瞬間爆出如雷掌聲，那可憐的傢伙則是面如死灰的回到座位上。弟兄們依序上去抽籤，有人像是默默記著還有多少外島籤一樣，手指頭扳個不停。當有人抽到陸總部或是飛指部的時候，底下就會出現嘆息聲，因為好單位又被抽走了一個。眼鏡仔運氣還不錯，抽到楊梅師，不管報到後際遇如何，總是離家近點，實乃不幸中之大幸。『眼鏡仔左手定則』，哈哈，還真被他矇到了。我看佛萊明也自嘆不如。

在新兵即將離開金六結的前一個晚上，所有人即將結束短暫的新訓中心生活，再度踏上未知的旅程。剛剛佈達的新連長晚點名的時候講了一些話，照例也是那種blah~blah~blah的官方說法，不外乎是希望明天我們撥交之後能好好報效國家，也希望我們從此一帆風順、平安退伍。接著連長大發慈悲的吩咐值星官晚上不做體能訓練，早點進寢室休息。

依照班長命令，我們先把蚊帳掛起來，熄燈之後，大家都沒有睡意，班長們也跟我們天南地北的聊著。忽然有個人請示班長可不可以拿內務櫃裡面偷藏的飲料出來喝，大家聽了哈哈大笑，班長笑著說：「機車哩，你這是算自首嗎？好啦，音量放低，拿了趕快回床上。」結果整間寢室響起一陣下床聲，竟有十幾個人要去拿飲料，大家又是一陣大笑。接著相如開玩笑的低聲說：「班仔，啊可不可以呷菸？」大家正想笑的時候，寢室外忽然傳來連長的聲音：

「煙蒂記得收好別亂丟。」

哇賽！能得到連長的首肯那就不囉唆了，大家馬上把菸拿出來點上，一時之間好多蚊帳內都多了隻閃閃發亮的螢火蟲，連本來不會抽菸的人也一時興起借了根菸點起來。我一邊抽著菸，一邊注意到有幾個人沒有加入我們行列的弟兄早已躺下把棉被蓋的緊緊的了。

其中一床我認得，他抽到了馬祖。那天晚上，有人興奮地等著去新單位報到、有人心中惶恐地等著飄洋到外島；而我們這幾個校訓的，兩種心情好像都有一點，因為我們都還沒抽籤。

隔天，他們一大堆人外套上掛著嶄新的『一 ㄎㄧㄠ』臂章被各單位帶回去，我們這些要到化校受訓的學生則是多等了兩天，才等到個軍官來帶我們前往化校。

我們在八堵車站被帶下車，下了車後，一起要去化校的大家才開始偷偷的打量對方。我們這梯的大專新兵在金六結分為七、八兩個營，我是八營，自己八營的其他人我都不認識，更何況是七營的弟兄。我最討厭無法掌握的新環境，看來接下來這幾天又得重新適應一番。

出了桃園車站，搭上往『八德』的公車，晃了大約二十分鐘又下車。在徒步穿過化校的大門時，我們又正式進入了另外一個監獄。抵達化校時已經接近下午兩點，大家都還沒吃午飯，軍中規律的生活都過習慣了，這時每個人的肚子都震天價響。一個身上揹著『月經帶』的值星官叫我們把背包放在大樓的穿堂，然後把我們帶到餐廳前面。那位看起來腦滿腸肥的少尉軍官用右手食指推了一下鼻樑上的眼鏡，然後用左手扯了扯褲袋邊值星帶紅穗兒之後開口說：「歡迎各位來到化校，我是這星期的值星官。各位千萬不要因為以為來到化校就覺得很爽，我告訴各位，我是很『機車』的(他當時說的是髒話，不好聽，故以『機車』代替)，而你們都是全國最菜的菜鳥！各位不要出了新訓中心就忘了自己的菜鳥身分！」

一付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口氣，我聽了心裡頭不禁大笑不止。

當時大家都直挺挺的站著，而化校看起來四周沒有什麼高大的建築物，剛南下的第一波強烈東北季風直接狠狠地朝我們刮過來，值星官背風面站著，值星帶雖然被扯緊了但依然被吹得波浪四起。四下除了值星帶被吹出波浪的啪啦聲之外，只剩下勁風走過我們耳際的呼嘯聲。他瞄了一下剛剛完成準備的餐廳，繼續接著說：「我知道大家都還沒吃飯，不過很不巧，廚房剩下的菜不多，大家今天就將就著點。聽口令：『向右~~轉! 』。」中心的訓練真是成功，大家就跟機器人一樣全部向右轉。餐廳最中央那桌擺著一些餐盤，上面的飯菜已經打好了。越靠近那些餐盤，我的肚子就響得越發厲害。

「OH! MY GOD!」我們幾乎呆住了。 餐盤上有四個格子全都裝『滿』了菜！

其中有兩格菜我們一看就知道是軍中的罐頭，其中一樣好像是筍絲；另一樣是牛肉罐頭。雖然是罐頭，但是我們都只有在金六結的廚房看過外觀，就算滋味不是挺好，至少也可滿足新鮮感。餐盤的另外一邊，有堆得尖尖的，正在冒著煙的，非常青翠的，一看就知道剛剛起鍋的炒空心菜！隨著忐忑腳步與餐盤的距離越來越近，終於看到餐盤的正中央，今天、 午餐 、 的 、 主角：

哇塞！一大塊炸雞！

大家還愣在椅子上眼巴巴的看著滿滿的菜，值星官不耐煩地說：「看個春天啊？快吃啊！ 開動！」

嚼起來感覺比桃源街老店還嫩的牛肉、比鄉下老家還夠味的筍絲、咬起來還燙著嘴、嚼起來『軋庛軋擦』又甜美無比的空心菜、肯德基爺爺吃到後也會流淚的香滑酥脆炸雞……各位，抱歉，說句不客氣的，就算我去向古今中外的大文豪借來文字敘述的功力，我想我還是形容不出當時那這一餐在我心裡所造成的震撼……

換了個新環境，當晚照例還是失眠在床上翻了兩個小時。不過那時腦子裡回想的……

還是那個所有菜都快滿出來的餐盤。

圖片來源：https://www.ftis.org.tw/water/2011_html/images/company/13/company.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