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崗連.jpg

 

十三, 兵器連

 

離開了幹訓班,長官帶我搭公車回營部,途中他自我介紹他是八營的『保防官』。車子從山外一路前往保防官口中的『金城』轉車去營部,對我來說這完全是個陌生的環境,我現在只知道山外以及料羅碼頭這兩個地名,而且還屬於半片段式的記憶,兩者根本兜不起來,更別說『金城』這個鬼地方了。我在一旁聽得一頭霧水,索性先問他藏在心中已久的問題:

 

「保防官,我們八營現在正在下基地嗎」先有個心理準備再說,聽那些早我一年當兵的同學說,剛下部隊的菜鳥遇到下基地時最慘。

「你聽誰說的,我們才剛出基地幾個月而已呢。」他笑著說。「現在輪到四營下基地。」

 

聽到保防官這麼說,沒想到心情竟也沒多大的起伏,心頭早已打定主意就算沒下基地的話,菜就是菜,該來的還是躲不過。『老鳥有交代,菜鳥要忍耐。』C’est la vie!

 

換上10路公車後行經一個小山丘時,保防官指著山丘頂一個幽靜的大門說道:「這裡是『湖南高地』,我們三八么旅的旅部就在這裡。」車子開得滿快的,才瞥了一眼,旅部大門就脫離了視線,接著我稍抬頭,看著已接近黃昏的天色,冬季的太陽開始躲進木麻黃的樹梢裡,偶爾路旁的木麻黃防風林蹦出個缺口,陽光雖又照進車窗裡來,但是冷空氣的威力這時已經勝過冬陽,體溫也隨之猝然下降,逼得我不得不趕緊拉了一下夾克拉鍊。

 

又過了一站之後下車,抬頭瞄到下車不遠處的站牌上寫著『安岐』兩個字,該是這裡的地名吧跟著保防官從車站旁小店的小路拐進去,一片豁然開朗的空地訝然出現在眼際,仔細一看原來是片收割已久的旱田,中間被一條我們所走的混凝土戰備道切成兩半,田裡面沒有像水稻收割過後的殘餘根部,這應該就是以前老爸口中不時提到的高梁田吧毫無生氣的旱田邊有好幾隻黃牛正悠閒的吃草,惹得我這個台北來的鄉巴佬直盯著牠們看。鄉下老家已久不見牛蹤,加上我喜歡動物,每每親眼看到牠們,我總是會呆呆的盯著看好久。不過現在我可無法有這個閒情逸致,緊跟著前面保防官的腳步,約兩分鐘的路程之後接近一個不像營區大門的大門。大門只有一條看起來像是祖父級的鐵鍊當成管制車輛進出的工具,崗哨邊站著一個看起來懶懶的大門衛兵,也懶懶的收起五七步槍對保防官行了個禮問了聲好。接下來可又是個新環境,從一踏進營部我就開始心慌,揹著全部的行囊跟在保防官後面開始接受營部裡學長們的注視目光:

 

「哇又有『鳥仔』來了

「哪一連的啊啊怎麼只有一個

 

我這菜鳥用小帽帽舌當掩護,頭略低的往地下看,不敢轉移視線,更不想看營部到底長啥樣子,亦步亦趨地一路跟著保防官的腳步。進了營房,保防官叫我在『戰情室』等一下,這一等就等了好久,過了半個鐘頭,沒人理我,我想就在這個房間走動走動應該還可以吧打進門起,我對牆上那個印著密密麻麻地名的金門地圖可感興趣了,起身之後就往地圖走去。走近一看……是啦,地名是有,不過只認得『古寧頭』這個地方,況且我才剛到這裡,東南西北都搞不清楚,地名對我來說只是方塊字,腦海中浮不出半點影像與之聯結。更慘的是,上面除了營部連、兵器連、步一連、步二連、步三連的代號我看得懂之外,其他的數字、符號,一律都像狹義相對論裡的方程式,看起來好像懂,可是完全無法理解。不過話說回來,這個地圖比我在山外書局所看到的要詳細得多,雖然看不出個概念,多記些各個地名的相關位置,總是有好無壞。正對著地圖聚精會神之時,有人推門進了戰情室,一個階級一兵的學長拿了個餐盤進來叫我自己吃晚飯。看著餐盤裡的菜,雖然沒有化校的好,起碼也比中心的好太多了,沒兩下所有的飯菜被我一掃而空。其實我算獅子座裡很有耐性的怪胎了,但這下也等的太久了吧看看手腕上的錶,我等了好一段時間了,有一個多鐘頭了吧這時天色早已漆黑一片,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外面像是書上所描寫的黑洞一般連點光線也瞧不見,偶爾雖傳來有人經過的談話聲但旋即又恢復寂靜。沒有部隊操練的聲音、沒有跑步聲、沒有吼叫聲,時值冬季也不可能會有蟲鳴蛙叫……四下除了風吹動木麻黃的沙沙聲響之外,一片死寂………

 

「雪特跟我過來,營長召見。」保防官不知道什麼時候從紗門的另一邊冒出來。

「是」我邊答話邊整理自己的服裝儀容一邊推門出去跟著保防官走。

 

來到基層單位,上尉級的軍官就算很大了,更何況是官拜中校的營長心中忐忑的在漆黑中跟著走了一小段路後到了一個很亮的房間。這裡的環境一會兒暗、一會兒亮,實在無法適應,進了房間之後眼皮猛眨了好幾下,還沒恢復視力時就瞄到辦公桌後有個身著軍服的人正坐在椅子上,隱約看到肩膀上兩顆泡泡。不用說,他就是營長了。

 

「雪特。」營長的聲音很平穩。

「有」我再度挺起胸膛立正站好。

「稍息,化校結訓的

「報告,是」現在總算看清楚營長的面貌了。一張面積碩大、滿臉橫肉的圓臉,橫眉豎眼地一臉兇樣。這還不算,他臉上還有條傷痕像極了刀疤,加上沒有表情的臉,看上去直令人生畏,兵藉名條繡著:X康華。營長穿著軍服像軍官,要是穿著皮裘,那就像極了土匪(抱歉,營長,這是回憶錄,那真是俺當年的感受,只能照實寫,哈哈)。

 

營長頭微微抬起,眼珠子往上吊,眉毛接著上揚讓額頭擠出了好幾條抬頭紋。營長瞪了我一秒鐘之後視線回到手中的人事資料:

「嗯」他用大拇指搔了搔臉接著說:「你佔的是噴火組組長的缺,等等到兵器連報到,沒事了。保防官

「有

「各連連長等等要跟我開會,你帶著他回兵器連,順便去兵器連主持晚點名。好了,下去吧。」

 

跟著保防官對著營長行了舉手禮之後出了營長室,回到戰情室提著行李走出來,吉普車已經漆黑的夜色中等著我們了。車子往我來的反方向走,出了另一邊的營部大門來到一小段黃土石子路,我忽然發現這裡沒有路燈,只有吉普車的燈光緩緩的在路面上移動。出了黃土路接上公路才沒多久車子忽然往左從木麻黃林的一個小缺口鑽了進去,接下來這條小路讓車子的行進更加顛簸,車胎偶爾還會壓到突出地面的樹根,兩邊高大的木麻黃把這條小路夾得讓人喘不過氣來。轉進小路之後該是離目的地不遠了,我心裡面越來越緊張,這最後一個新環境不知道會如何影響我這接下來一年多的生活。沒多久,前方不遠處的探照燈亮起,兩個衛兵的影子雙手夾槍緩緩出現在燈光下,同時車內前座的燈光也亮起,他們辨認清楚是營部的吉普車之後退到路的兩邊,在車子經過他們身旁時快速端槍敬禮,口中齊聲大喊:「保防官好」進了營區之後吉普車停在一幢燈火通明的小型營舍前,我把行李全部帶下車,跟著保防官走進去。

 

剛剛已經習慣了漆黑的環境,一進到裡面刺眼的燈光讓眼睛又開始拼命眨。我雖然頭低低的,不過可以感覺到全部人的眼光都集中在我身上。保防官叫我把行李放好坐到後面去。坐定位之後發現這間營舍是『中山室』,而且不知道為了什麼,裡面擺滿了各種裝備,看著看著,忽然在角落裡發現了兩具老舊的噴火器靠在一塊兒。

 

Hi! Fellows! 又見面了。』沒想到這節骨眼上,讓我感到他鄉遇故知的竟然是這對冷酷的殺人利器。

 

手腕轉了一下,八點半,還有半個小時晚點名。台上的保防官說話了:「值星官,點名簿。」不會吧現在就晚點名了啊更扯的是,部隊不用在集合場集合,大家穿著體育服裝坐在長板凳就直接點名了。保防官的唱名聲與學長們的慵懶答有聲此起彼落,沒一會兒,全連點名完畢,不到三十五個人。

 

「好啦,家裡沒大人,別亂來啊,你們『老大』等等就回來了,早點就寢。值星官,把新兵安頓好。」保防官說完走出中山室,坐上吉普車離開。

 

保防官走後,整個中山室鬧烘烘的。

 

「連上好久沒『鳥仔』來了」、「啊是哪個砲排的鳥仔?」、「啥伊係『正期』的徒弟喔」、「哭么,又是連部組的鳥仔,我還要等多久啦」所有學長的話題都圍繞在我身上,我不知應該做何反應,一股勁兒的低頭偷偷搓手掌,心中十分不安。

 

「好啦安靜」值星官說話了,嘻鬧聲漸漸平息,我抬起頭看他,值星官是個中士排副,身材矮小,戴著眼鏡,眼睛也小小的。

「參一,等等把新兵帶回連部組。其他所有人下去之後沒洗澡的趕快洗澡,九點半準時就寢。解散

 

就這樣結束晚點名了,不唱軍歌,不做體能,直接回寢室睡覺,連睡覺的時間都比其他單位來得早。學長們魚貫走出中山室,聽他們回寢室途中的嬉鬧聲,看來大家感情滿好的。有個學長走近我說:

 

「『正期』終於等到你了,來吧,東西帶著跟我回寢室。」誰是『正期』啊為什麼一直聽到他的名字真搞不清楚。

 

我跟著參一學長走過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從鞋底傳到腳掌上的感覺好像踩在沙地上。唰、唰、唰……途中經過軍械室,裡頭的安全士官冒出個頭來:

 

「咦有鳥仔來喔

「『正期』的徒弟。」

「喔,就是他啊。」

 

進了寢室把所有東西歸定位之後,參一學長把我叫過去。

 

「兵器連分為連部組、八一砲排、四二砲排以及么洞六砲排,噴火組因為人員少,所以編制在連部組之內。這裡就是連部組寢室兼辦公室,所有連部參謀、裝備負責人、連長傳令都睡在這裡。你到了這裡來,除了以後是噴火組組長,還要接連上的化學裝備業務負責人,『正期學長』是你的師父,不過他返台休假去了,過兩天才會回來。」參一學長看起來就一付精明幹練又正直的樣子,「連部參謀分為參一管人事、參二三管作戰訓練、參四管後勤。裝備業務分為軍械、工兵、化學、經理等等,待久了你就會了解。」

 

「唉呀學長,人家才剛來,你說這麼多有什麼用

「別吵啦,金正後面還多著呢,哪講得完」參一學長笑著說。

「才來第一天而已別操人家啦,哈哈。」這個金正學長臉黑黑的,說話時猛笑,口音一聽就知道是客家人。

 

九點半不到,大家都準備上床睡覺了,參一學長叫我也趕快就寢。

 

『這樣就結束了啊菜鳥剛來的時候學長們不是都會先給點顏色瞧瞧嗎或許是等我睡到一半的時候才會叫我起來吧』邊想著,邊打開睡袋鑽進去,整身的草綠服也不敢脫掉,怕明天動作太慢會被學長『定』,躺下之後照例又翻來翻去的,直到寢室開始充斥著打呼聲之後我才漸漸睡著……

 

第二天部隊起床前十分鐘我就忽然驚醒並趕著下床,接著拿著掃把打掃寢室。正式下部隊了,照子可得放亮點,別太白目。接著跟著學長們到中山室集合,值星官清查完人數之後就吩咐各砲排打掃環境責任區域、七點半吃早飯,接著部隊解散。

 

『不用早點名嗎不用跑五千公尺嗎這是什麼部隊啊』我掃著草地上木麻黃針狀枯葉的同時心中直犯嘀咕,腦海充滿問號。

 

天色已明時我才仔細的看清楚四周的環境。連部營區不大,屬於細長型,從東邊開始看起:油庫、一塊面積不大不小的草地、連部組寢室、軍械室、連長寢室、副連長寢室、中山室、廚房、浴室、廁所、火砲集中場、各砲排的半坑道式寢室、裝備庫房。打最西邊起到最東邊,安步當車的走著,一分鐘的光景就可以走遍整個兵器連。營區小倒是沒關係,最起碼打掃方便、找人的時候不會跑得半死。但是,天哪這個營房實在是太老舊了如果化校像五星級飯店的話,這裡就是貧民窟。當初還嫌壽山太爛呢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越看越覺得四下破舊,以前台北市七號公園預定地的『龍飛新村』都比這裡強太多了。

 

吃完早飯之後,當天是裝備保養日,軍械士永琳學長拿了瓶潤滑油帶我到火砲集中場。集中場裡所有的火砲都擠在一起,我們兵器連還真小。

 

「這些陳列的除了『么洞六砲』之外,都是不屬於砲排的各式火砲,你先別動『么洞六』,其他火炮記得上油保養。」永琳學長的口音最重,一聽就知道是講海豐腔客家話的客家人。

 

我拿著潤滑油,先避開『么洞六砲』朝其它火炮走去。不過這四門砲跟我看過的其他火砲很不一樣,我東張西望了一下,確定四下無人,溜到么洞六旁邊瞧個仔細先。這么洞六砲砲身細細長長的,砲管很長,尾端是個大大圓圓的東西還有根彎彎的桿子,最奇怪的是砲身尾端還有四個彎彎的孔。這我就不明白了,照常理判斷,這樣砲彈被擊發之後的火焰不就噴出來了嗎這樣的話這砲的射程能有多遠實在不瞭,以後再問。離開么洞六,看到一種縮小版的么洞六砲,用個三角架頂著,遠遠看起來就像個大型的望遠鏡。最後面是一門大傢伙砲,用兩個大輪胎撐著,還有個大鐵架,一看就知道移動時得用卡車拉。不過這種砲看起來實在是太老了,讓人覺得是二次大戰之前就開始服役的老砲。看著這些奇奇怪怪的火砲,我一邊用潤滑油擦拭砲身,一邊想著它們不知道在哪些國外的戰場上經過多少次戰役,擊發過多少發砲彈,摧毀過多少個幸福美滿的家庭;又保衛過多少個幸福美滿的家庭……最後到了金門,安靜的在這裡養老,昨日的光榮事蹟抑或是令人髮指的行徑或許只有今日已凋零的老兵們才知道些許吉光片羽……

 

下午時刻,在寢室裡聽到外面的人喊著:「正期仔,你回來了喔你徒弟終於來了。」沒多久寢室的紗門被推開,一個微胖的上兵站在門口,看到我開口就問:「你就是從化校來的新兵

「是,學長。」我師父人有點胖,戴著眼鏡,臉上的神情一看就知道是個讀書人。上兵臂章已經很舊了,看來這上兵等級已經掛了有一段時間。

「嗯,來這裡還習慣吧

「報告學長,習慣。」

「不用加『報告』兩個字,你先習慣這裡的環境幾天,下星期我開始跟你慢慢交接化學裝備的業務。」他邊說邊把身邊的行李歸定位。

「是,學長。」

 

當天晚點名的時候,大家看到我師父都來向他恭喜:

「歐正期仔,不錯喔,終於可以交接出去準備待退了。」我師父名字叫做『正麒』,因為跟陸軍官校正期班的『正期』同音,所以當初聽大家用閩南語叫他『正期』的時候我會一頭霧水,還以為他是軍官。

「幹正期,最後一次返台很爽吧

「欸正期,你徒弟乾脆跟我交接好了,我也要待退。」

 

大家熱絡的跟我師父打過招呼之後,連長進了中山室。來這裡一整天了,現在才看到連長。陸軍軍官學校正期班第五十六期畢業,高高的,臉白白的,五官都很小,進了中山室沒說到一句話,眼睛不時眨呀眨的。在我們八營兵器連,大家都管連長叫『老大』。老大進來之後,大家紛紛在長板凳上坐好。值星官先清點人數,確定到齊之後小聲請示老大有何事吩咐。老大的眼光掃過所有人一眼之後,說了聲『沒有』,轉頭就走出中山室。接著值星官開始宣布當晚的衛勤。宣布之前,值星官看著我:

「雪特。」

「有」叫到我的名字實出乎意料,我大聲喊了出來。

「新兵報到時會有三天的適應期,這幾天你不用站大門衛兵,兩天之後再開始。」值星官說完眼睛繼續看著衛哨勤務簿準備宣布當晚衛勤。

「唉鳥仔金好命菜巴巴還不用站大門,幹!」不知道哪個學長忽然脫口而出。

「囉唆啊兩天而已,哭么啥」排副神情不耐地看著底下所有人。

在人員兵力吃緊的兵器連,能夠不被睡到一半挖起來站衛兵的夜晚叫做『平安夜』,我這個全連最菜的菜鳥竟有連續三個『平安夜』,要是換個立場想,我看自己心裡面可能都會有點小小的不平衡。

 

隔天的晚點名,值星官在宣佈衛勤之前又叫了我的名字:

「雪特

「有」這下又怎麼了?

「今天人實在不夠,你得幫忙貼一班大門衛哨,有沒有問題

「報告,沒有問題。」我大聲回話,要敢說有問題的話,那肯定是白目到了極點。

「嗯,很好。」

 

接下來值星官先宣佈安全士官名單,接下來是大門衛兵。答案揭曉時真如我心中所想,我站的那班衛勤是半夜兩點到四點的『兩四』大門衛兵。人類睡得最熟的時刻,理應由最菜的菜鳥來犧牲,天經地義,沒話說。剛好當天強烈大陸冷氣團又南下,師父叫我準備好禦寒的衣物之後趕快睡覺,以免站衛兵的時候精神不濟。打掃完寢室之後,我照例還是全身草綠服穿好窩進睡袋裡,拼命叫自己趕快入眠的我,腦子不免想著:『兵器連最菜的菜鳥等一下準備第一次上哨了,學長會怎麼玩我呢

 

 

這晚我睡得極不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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