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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金門

 

民國八十年十二月二十三日星期一,太陽下山幾個鐘頭後,菜鳥們正準備等著就寢。

 

在壽山好多天了,我在白天時忽然發現這裡又不太像監獄,應該說是看守所,關著一大堆犯人等著被發監執行到不同的監獄。也像是古時候的死刑犯,等著秋後被處決前先集中在此。在這裡只要不逃兵,壽山的駐軍也懶得鳥你,我們整天沒事幹,腦袋裡就這麼胡思亂想的。很多人都想不如快點到金門,讓這種搬來搬去、兵乏馬困的生活趕快告一段落。當天吃過飯等著十點就寢發呆的當口,壽山的駐軍像是吃了興奮劑一樣忽然動了起來。

 

「來了嗎終於,不然快沒地方擠了。」

「五兩六,大隻船喔。」另外一位操著南部腔的台語說著。

「啊五兩六? 這些菜鳥真好命。」

 

我們在中山室裡面面相覷,心想這一刻終於來了──準備發監執行。沒多久所有的菜鳥在值星官的命令之下帶著所有的隨身物品在連集合場集合,清點人數,逐一唱名。確定沒有逃兵,部隊開始徒步往山下移動。下山途中,黑漆漆的路邊倏然閃出幾個人影,還沒意會過來是怎麼回事兒,聲音已經先到了:

 

「少年仔,要暈船藥嗎一粒20元,買幾粒尚好係買兩粒喔。」

「阿兵哥,船上金無聊,要檳榔嗎還有菸喔。」

「阿兵哥,船上東西很難吃,買包餅乾啦

 

這種流動攤販兩年前在成功嶺集訓時曾見識過,軍中術語稱之為『小蜜蜂』或是『小蒼蠅』。可能是如蜜蜂般隨身帶著珍貴的花蜜(補給品)或是如蒼蠅黏人老是揮之不去而得名吧而與這種流動攤販進行交易的行為,我們稱之為『打蜜蜂』或是『打蒼蠅』。一大堆小蜜蜂跟著移動中的部隊沿路叫賣,其實老百姓也只是抓緊機會圖個溫飽,只要部隊別亂就成了,所以帶隊的軍官也沒喝令制止。當天最受歡迎的是暈船藥,許多人萬事俱備可就沒想到要帶這玩意兒,紛紛掏出錢包買了幾顆。時間緊迫,沒人有那個美國時間跟小蜜蜂殺價,念化工的我知道這一顆二十塊錢的暈船藥可算是暴利,檳榔一包沒多少顆也要價一百元,每包白長壽比市價多了八塊錢。買得到已屬萬幸,雖然價格不合理,嘴上嘟囔幾句也就算了,此時消費者位居相對劣勢的位置,屬賣方市場。形勢比人強,認了。

 

我們幾個同期同學與其他新兵坐上軍用卡車,在黑漆漆的後斗蓬中只能從開口處辨識出我們正漸漸的離開高雄鬧區,一串十多輛軍卡往高雄軍用碼頭推進。部隊搬移駐地時,一概以演習視之,演習則視同作戰,進入港口的入口前,憲兵指揮交通的急促哨音讓人開始神經緊繃,下令的吼叫聲四起,氣氛活像電影裡打仗之前的部隊集結。我們這些全國最菜的菜鳥,看到這種場面全都鐵青著臉鴉雀無聲。卡車停妥後,在急促的命令聲中,大家背著沉重的黃埔大背包、手中拎著手提袋、睡袋,手忙腳亂、行動笨拙的跳下車。

 

「動作快點他媽的,哪個中心出來的沒被操夠是不是

 

不知道他是誰,也沒人敢向他望去,大家抓緊自己的行李趕快入列,動也不敢動。好玩了,終於有點像是玩兒真的了。漆黑的碼頭被橘紅色的燈光染得氣氛詭譎,眼前這艘船不知道算不算大,我從來沒這麼近的距離看過船,對海軍的武器也沒涉獵,看到船首大大的白色『526』字樣,才知道剛剛講的五兩六是這船的編號。

 

沒多久開始點名,大家都領到了一張船票。幾號我忘了,不過船票上有個大大的『強』字。把票交給船艙入口的海軍學長看了一下,他手指著左邊:「強艙,看到樓梯邊有個強字之後往下走。」我們這幾個同學的床位依照號碼看起來好像都不遠,找到各自的床位之後放下背包以及隨身行李,東西都就定位之後,仔細看了一下我的床位,真的跟電影裡看到的一樣。上中下舖總共三層,跟疊豆腐板似的,還真夠小。阿福跑來找我說很想抽菸,這個超級白目,環境還沒混熟、規矩還沒弄清楚呢,心裡就只想著抽菸,白目菸槍一個。我建議先把其他同學給找齊了再說,不等他回話我逕自就轉身尋人去了。找人的時候發現這艘船真的滿大的,這是我生平第一次進入船艙內,事事新鮮,我跟阿福兩個人繞來繞去終於找到幾個同學。對這個陌生的環境,大家心中的慌張更甚於在以前待過的任何單位。以前再怎麼奇怪的單位,至少大家都是菜鳥,不然也是菜鳥的數目較多。可是現在我們這群菜鳥進到這艘船裡頭,就像一把鹽巴丟進日月潭,消失了。在船上辨認是否是菜鳥很簡單,在金門服役的學長們夾克左大臂部位都會繡上一個三角型的標記,只要衣服上沒有這個三角形,百分之六百是菜鳥。看看這些學長們要不是一兵、上兵,不然就是士官。下士看多了也就算了,還有士官長哪我們幾個大氣也不敢喘一個,決定彼此告知床位號碼之後,先各自躺平,觀察一段時間之後再做打算。

 

躺下來之後,心思雜亂,根本睡不著。床位空間小,加上自己又菜,連口大氣也不敢喘。正僵在床位上時,忽然發現船雖然停靠在碼頭邊,但是因為浮在水面上,船體正以很緩慢、難以察覺的振幅上下晃動,倒也好玩。「嗶~~~~~~~~~~」船艙內忽然傳來一陣聽起來像是非常尖銳的哨聲,接著廣播系統咕嚕咕嚕地不知道在說什麼。這應該就是艦橋對各船艙下達命令用的吧看來當海軍艦艇兵好像挺好玩的。不知道躺了多久,竟也將就著睡著了。

 

一直到被阿福搖醒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睡著了,我嚇了一大跳:「到了嗎

「沒有啦,離開高雄港有段時間了,現在可以四處走動了。走,我們去晃晃。」

我跳下床揉著眼睛跟著阿福去叫其他同學,邊走邊問他:「船是幾點開的

 

「大概十二點整左右。」

 

可能是因為船體大,所以開起來好像滿穩的,加上當晚的季風不是很強,所以船在行進時只感到緩慢的晃動,我連一點暈眩的感覺也沒有,有可能是睡前吞下的那顆暈船藥發揮了功用。不過也因為今晚的風浪不大,船艙內沒一個人暈船,我又開始懷疑到底是不是暈船藥的功勞,這藥他媽的到底有沒有用啊就算藥沒用我們這些二百五也沒輒,總不能回壽山要求退錢吧找到其他同學之後,我們一行人逛著逛著到了一個船艙與船艙連接的小空間,船殼邊上還開了一扇小門,海風呼呼地吹進來,當晚外頭沒月亮,看不見外面的景色,只能從艙門漏出去光線反射出來的小波浪稍微推測船的速度。邊上有幾個士官與學長正在抽菸,看得我們幾個菸蟲的癮頭直上天靈蓋。大家討論了一下,決定用中心那套,先請示在場最高軍階的長官。環顧四週……就屬靠門邊兒上那個用帥氣姿勢正在吹風的上士最大,就他了。

 

「長官……抱歉」開口的是C君,他膽子最大,菸癮也最重。「請問一下我們可不可以在這裡抽菸啊……

大家真怕換來劈頭一頓大罵,接著聽到『伏地挺身預備』或是『前面那個滅火器左去右回,開始』。

「抽啊,這個不用問吧」上士輕鬆地說。

 

大家鬆了一口氣,趕忙掏出菸抽將起來。既然他一付和藹可親的樣子,大家就東問西問的,看看能不能問點金門的各種資訊。先蒐集一下敵情,以便制敵於機先,哈哈。原來這麼一大堆收假回去的學長們大多數都是回去投票的,這次放了不少人回去,所以用這艘五兩六來載大部分士官兵。『五兩六』,海軍AP運補艦,用來運送人員與補給品的船艦,這種運補艦海軍有好幾艘,數字越大,噸數越重。當年最大的一艘是『五三洞』,屬於海軍敦睦艦隊,專門出去宣揚國威用的。船艙分為四個等級,以『莊』、『敬』、『自』、『強』四字區分,等級越低,越接近船體底部。莊敬這兩艙屬於軍官級船艙,我們這些阿兵哥一輩子也別想進去。自艙屬於士官級,給志願役士官用的,人多的時候志願役士官們自己還得碰運氣,運氣差的就跟義務役士官兵在強艙窩著湊和一下。

 

「你們這些菜鳥運氣真好,風浪不大又坐到五兩六。萬一遇到大浪又倒楣坐到『開口笑』,不吐死你們才怪。」他接著又點了支菸。「欸,你們抽到哪些單位啊

 

大家報出了自己的信箱號碼,他笑著說:「你們屬於金西師、金東師、烈嶼師,偏偏遇到我是另外一師,南雄師。所以我也不知道你們單位到底怎樣,不過你們的單位都是野戰師,比我們辛苦了點。」到底怎樣個辛苦法我們根本抓不出一點頭緒,苦就苦吧,反正現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接著他又告訴我們臂膀上符號的意義。金門的所有單位,基本符號是一個正三角形。裡面的圖案各有不同,代表各種單位,除了三個野戰師與一個預備師之外,還有防衛部直屬的砲兵部隊、後指部、三考部、戰車群、海龍蛙兵等等。如果只看到一個三角形,裡頭啥都沒有,代表防衛部,全金門防區的最高單位。「看,我的三角形裡面有兩條直槓,代表我是南雄師,知道了吧」大家頻頻點頭如搗蒜,終於有了那麼一點點概念。

 

「菸抽夠的話最好回去睡一覺,養足精神,也是打發時間最好的方法。明天到金門的時候要看潮水,如果剛好遇到漲潮,就可以直接靠岸了。這次不知道會在船上待多久,還是多睡點好。」他好意的勸告我們。

 

向他致謝之後,我們隨便四處晃了一下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床位。說真的,如果風浪不大,在船上還真好睡,躺在床上感覺著船身緩緩的上…….………….……………..……………….…………,不知不覺就睡著了……..

 

「喂,雪特,起來起來,到了。」

 

睡得正香甜的時候又被阿福猛力搖醒,額頭差點撞到上舖。我揉揉惺忪微腫的睡眼,看看錶一臉疑惑的問他:「今天幾號啊」我的手錶沒有日期。

「什麼幾號我們昨天晚上上船的呀。我聽其他學長說接近金門時剛好遇到漲潮,所以就直接進碼頭了。」

 

下午一點,只花十三個小時就到了。跟著所有人步下五兩六,不意一陣與台灣不同的冷風襲面而來,冷不防打了個哆嗦。邊走邊看錶,下午一點二十二分。

 

我,厚禮雪特,民國八十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么三兩兩,正式踏上金門島。

 

下船之後收假的學長們與新兵分開集合,再逐一唱名一次,確定所有人員都已經下船之後,兩邊各自帶開。新兵菜鳥這邊由各單位接人的軍官來帶出列,與我們不同單位的同學紛紛被帶走,緊張的菜鳥沒有機會、也不敢互相道別,看著他們一個個漸漸消失於眼際,一個多月前在化校的相處情景快速的閃過我腦海。

 

我們這些金西師的跟著帶隊官,走向軍卡時看見料羅灣旁的小山丘上有兩個楷書字體火紅色的巨大『金門』字樣,底下還有英文:『KIN MEN』。冷風毫不留情地繼續吹襲,加上這兩個大紅的『金門』,震懾了我這個初登島的菜鳥。上了卡車離開料羅灣,路面都是由鋼筋混凝土舖設而成,道路兩旁聳立著高大密集的木麻黃,跟電視裡看到的金門如出一轍。路上沒有多少人,也看不到如台北市的車陣,有點像道路兩旁少了水稻田的通霄老家。一行人一路沉默地隨著卡車顛簸了半個鐘頭左右,車子停了下來。跳下卡車之後排好菜鳥隊型,我偷偷的窺探四周環境。這裡是個兩個全場大的籃球場,兩端擺了幾個年久失修的籃球架,側面有個司令台,牆面斑駁到像個卸妝中的老太太。附近的民房都是矮房子,其中幾戶的門口有幾個活潑的小孩子逗著一隻小狗玩,肅殺的空氣中只有小孩與小狗的嬉笑聲迴盪在偌大的廣場中。眼角瞥見有人走過來,顧不得好奇想繼續探索的心情,趕快收回眼珠子,直視前方,直挺挺的站著。

 

來了一些各種階級的人,把除了我們之外的菜鳥都給帶走了,現場只剩下一個中尉軍官。

「剩下你們四個應該就是化校結訓的吧」長官說道。

「是。是。是。……」我們緊張到像第一天才到中心的死老百姓,回答得此起彼落,不知道哪個狀況外的同學竟然還用點頭代表回答。

 

「聽口令。」軍官搖搖頭。「向右~~

 

我們跟著帶隊官走,沒多久拐進個小門,到了一個迷你型的小廣場前。「背包行李整齊的放到後面去。」放好行李之後,帶隊官下令:「整理服裝儀容,開始」這回大家的動作倒是整整齊齊,刷的一聲全部蹲下,就皮鞋、綁腿、褲子、夾克拉鍊、小帽帽帶這麼東摸摸西整整的,整理好之後算是已經容光煥發、英氣照人,直挺挺的繼續立正站好。

 

「稍息。等等來訓話的是政戰主任,記得等一下問主任好時聲音簡短有力。」說完帶隊官轉身走進我們前方一座半坑道式的營房。

 

沉默的兩分鐘過去之後,營房紗門呀地一聲打開,一個普通身材的威嚴軍官走了出來。在一個環境待久了之後,人的整體氣質會逐漸改變,所謂相由心生,眼前這個軍官雖然不高大英挺,但是兩眼炯炯有神,五官端正,要是那張國字臉上頭再加個絡腮鬍子上去,就成了我心目中南帝手下漁橋耕讀裡朱子柳的完美造型。

 

「主任好!」大家這次皮繃緊了,不敢放炮。

 

我最討厭聽blah~blah~blah~的場面話,所以一律不想聽,但又不得不聽,當我盯著他肩上的三朵梅花發楞時,主任話鋒一轉開始說重點:「以前像你們這些從專業學校結訓出來的新兵,基本儀態都很差勁、差勁、差勁,差勁得不得了所以師長下令爾後只要有學校單位撥交下來的新兵,到了金西師一律先送幹訓班接受兩個星期的基本教練,結束之後才由各單位帶回。」

 

『我的媽呀又要進看守所啊?』我心中暗暗叫苦。

 

主任說完了叫帶隊官去請師長。我的天,還沒結束,還有個更大的官要來沒多久紗門又開了,剛剛說所謂相由心生:這位高大威武,臉上英氣勃發、不怒自威的高華柱師長一看就知道是個貨真價實的將軍!要是他也留著鬍子,還真像喬峰啊!就算在化校也從沒跟少將距離這麼貼近過,大家一口大氣也不敢喘,聽著高師長低沉威嚴的訓話。雖然師長威嚴罩頂,不過場面話照例還是左耳進右耳出,哈哈。師長簡短的把軟硬兼施的話說完之後部隊交還給主任,主任叮嚀我們以後下部隊遇到有任何問題一定要反應,解決不了的可以直接去找他。接著叫帶隊官將我們今晚安頓在師部,明天一大早帶往幹訓班。接近部隊就寢的時間時,我們被帶到一個已經廢棄的坑道,裡頭只剩下鋁製床架、床板,陰森森的。「你們今天先在這裡就寢,明天早上洞六洞洞起床。」說罷,帶隊官逕自離去。

 

又是一個陌生的環境。我們意興闌珊的隨便聊了兩句,明天不知道還有什麼狀況要面對決定還是各自攤開睡袋睡大頭覺去。我在睡袋裡翻來翻去忽然想起今天是十二月二十四日,平安夜耶要是現在在台北的話啊,嘿嘿………………唉,算了,你現在是軍人,少胡思亂想一些有的沒的。

 

 

不過我心裡面還是輕輕哼著: Silent night, holy night………………….

 

圖片來源:http://km2016.cute.edu.tw/images/c1_pic13.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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